01

董丹是不信兆頭的人,否則見了長腳紅蜘蛛、雙黃蛋,這些老家長輩們眼中的不祥之物,他就會打消吃宴會的念頭,跟他老婆小梅一塊去領廠里發的過期罐頭。他卻掄起塑料拖鞋,把爬過床頭櫃(以搓衣板、磚頭拼搭,上面覆蓋鉤花桌巾)的紅色蜘蛛打得稀爛,對早餐桌上的雙黃蛋也視而不見。

現在你知道我們在哪兒了:在董丹的宿舍。這間大屋原來是個辦公室,坐落在北京近郊一家罐頭廠的廠房頂上。這時是早上十點,董丹正在小梅給他握著的橡皮管子下面淋浴。小梅站在椅子上,使勁想把管子抓得穩些。因為從那根爬在天花板下面的生鏽水管里出來的熱水噴一口、吐一口,很難穩定。這樓上的人就這麼洗澡:從車間的水管上截流,竊引車間排出的、僅僅是看著乾淨的熱水。三年前工廠關了大半,百分之六十的職工都「下了崗」,只拿百分之二十的工資。一天,董丹帶著他的肥皂盒、稀牙豁齒的梳子、塑料拖鞋回到家,告訴小梅,他把自己在車間的儲物櫃全拿回來了,這輩子也不用再上夜班了。開始他還不急著找工作,兩個月後他發現銀行里就剩了五十五元,還不夠兩人吃頓麥當勞的巨無霸。

過了兩天,董丹在報上看到一則招工廣告。一家五星級酒店徵聘警衛,要求應聘者身高一米八以上,身強體健,五官端正。董丹穿上了他最體面的行頭:一件化纖合成料的西裝外套,一條卡其褲,腳上的黑皮鞋,配上跟一個鄰居借的「Playboy」手提包。他剛晃進大廳,就迎上來個女人,問他是不是應邀而來。他點點頭。她說他來晚了,會談早就開始了,說著就把他推上了電梯。下了電梯穿過中庭長廊,來到一間大宴廳,裡面的宴會正要開始。前方麥克風上方掛著條紅布幔,上頭寫著:「植樹造林,向沙漠索回綠地!」那女人讓他自己找位子坐下,一面就消失了。

他在靠門邊的一張桌子旁坐下。宴會已經開始,他正好餓急了,就把面前盤子里的東西全掃進肚裡,也不知道都吃了些什麼。他鄰座的一個男人向他自我介紹,他是《北京晚報》記者,又問董丹是哪個單位的。董丹只希望誰也別理他,讓他好好地白吃一頓,隨口回答他是《北京早報》的。那人說他沒聽過,董丹說是家新媒體。網路媒體嗎?沒錯,是網路媒體。董丹吃飽喝足了,正打算找機會開溜,那記者問他要不要一塊兒去領錢。什麼錢?就那兩百塊車馬費呀,他們的「意思意思」,勞駕大伙兒跑一趟,給這個會議宣傳宣傳,造造聲勢什麼的。把你的名片交給他們,他們就給兩百塊,指望你回去寫篇報導唄。董丹乾咽了幾下口水:兩百塊!等於他們下崗工人半個月的月薪,還吃得跟皇上似的——不過就是一張名片的事!

一出門董丹就直奔一個印刷鋪子。他挑了最華貴的式樣,印了一大沓上頭有某網路傳媒字樣的名片。在酒席上他早打聽清楚了,網路傳媒這東西,反正每天有無數家開張、又有無數家倒閉。

直到二○○○年五月的這個將要在他生命中出現轉折的早晨,吃宴會成了他的正經營生,日子過得挺滋潤。他站在淋浴的水流里,還在回味昨天的午宴。

他一面用塊粗糙的毛巾搓背,一面問小梅,信不信他已經把全中國的美食都嘗過了。她說她信。這回答讓他不太滿足。每次他想要在她面前拽一拽,她都是這麼容易就被唬住了。如果問她,他是否夠格做個首席美食專家,她一定說:當然,你不夠格誰夠格?她那睜著大眼睛的崇拜樣固然是討董丹歡心的,而正是缺乏挑戰性讓他覺得沒勁。他抬起頭,看見小梅雙手高高舉著水管,臉都累紅了。她今年二十四,又小又飽滿的身段,自來卷的頭髮往腦後一系,露出一張小姑娘似的圓潤臉蛋。

「錯了。」他說,「有個菜我就從來沒吃過。」

「什麼菜?」小梅問。

「一口咬下去,吃不出來。把菜單拿來一看,可嚇著我了。」他隔著水汽朝她看一眼,「你猜那菜是什麼做的?」

她馬上搖頭,笑眯眯地:「猜不著。」每次跟她玩猜字或謎語,她總是這樣立刻投降:她的小腦袋才不去費那個事。

「那道菜是用一千個螃蟹爪尖的肉做的。」董丹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一千個!想想看,光是敲碎每個爪子,把裡面的肉摳出來得費多大工夫!就是那些螃蟹的手指頭尖兒啊!」

他等著她繼續追問:那得宰多少只螃蟹才湊齊這麼多蟹爪!可她沒做聲,默默地消化這條驚人的信息。

「那蟹爪肉又嫩又滑,筷子一挑,還沒擱嘴裡,就滑下去了。」他讓水朝他頭上淋,好把洗髮精泡沫沖乾淨:「每回他們要是在邀請函上印菜單就好了。再有『千蟹指』這道菜,我就帶你混進去嘗嘗。為它你冒一回險,值了!」

排水管開始發出打嗝似的怪響,咕嚕咕嚕的聲音來自管線深處,就像是從巨大而無形的器官里發出的,橡皮水管也跟著發顫。小梅連忙伸長胳臂把水龍頭關上,以免蒸汽冒出把董丹給燙熟了。她站在椅子上就是這個原因,這樣才能隨時控制出水。

「那肉擱到嘴裡,真他媽絕了。就像把一千條『迷你』型雞腿的味道全熬在那一口裡,簡直美得讓人受不了,鮮得都有點噁心了。什麼東西也趕不上蟹爪嫩,在嘴裡就像……就像……」他極力想要描述那口感,那種吃在嘴裡與舌頭、口腔接觸的細緻,咽下去在食道間經過時那種滑滋滋的感覺,五臟六腑都為之稱奇。但他沒有那麼多辭彙。把他兩口子受的教育加一塊兒,連給父母寫封像樣的信都不夠,得要請教字典才行。

突然樓下廠房的機器開動了。燈泡上結滿塵垢的蜘蛛網被噪音震得抖顫不已。廠房樓上原本被隔成二十間辦公室,中間一條走廊,現在這裡住了二十戶人家,都是下崗職工。廠里不定期接到客戶訂單,機器也就不定時開動。樓頂的住戶們如果抱怨噪音太大,廠里便說,他們該感謝噪音,不然房租會這麼便宜?還暗示住戶們,住在車間樓固然不理想,但幾乎是白住:房租低不算,還可以偷電燒飯、偷水洗澡,廠里檢驗不合格的肉質品也低價賣給他們。公共廁所的距離需要遠足,但偷來的水能讓他們解決緊急跑廁所的麻煩:打開下水道一蹲,事後再一衝就完事。水真是好東西,幾秒鐘內就把污穢和潔凈分隔開來。

一位女鄰居隔著塑料帘子大聲叫著:怎麼洗個沒完了?一根一根地在洗頭髮?董丹笑著大聲回答:長了十二根腳指頭,得一根一根搓!

小梅趕緊用干毛巾給他擦身子,一雙手利落又不失溫柔。她做事總是這麼簡潔有效,勁都使在要點上。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在老家村子裡的農地幹活,掙的工資是按一個大男人的份兒計算。董丹朝鄰居賠不是,解釋他實在是因為中午有個重要會議,他得趕時間。那女人便說等他和小梅忙完了,她再回來洗青菜。鄰居們大致知道董丹混上了工作,但沒人搞得清他在哪兒上班,都挺羨慕他那「班」得打領帶、穿皮鞋去上。

赴宴前董丹總要好好地來一番梳洗。他一共有兩件正式襯衫,一件白一件藍,所以就替換著穿。一年多前,他拿到印好的記者名片當天,便向鄰居們借了一百塊,跑到一家舊貨店,花了五塊錢買了副寬邊平光眼鏡,又花了二十塊買了個麥克風,接在一台基本報廢的錄音機上。剩下的七十五塊,他用來買了一個照相機遺體,反正用不著往裡頭填裝膠捲。就那樣,他改頭換面,成了個專業赴宴者。他學會了事先研究報紙上的新聞,發現哪裡在舉行會議。第一次是一個新研發的科技產品拍賣會。拍賣公司發出了一百多張帖子給媒體,會後備有十六道菜的大酒席。和董丹同桌的是一群「特邀嘉賓」。等到大夥喝得酒酣耳熱,話匣子一開,他才發現這一群所謂的「特邀嘉賓」都是被雇來假裝競拍的。他們坐在場子里,舉牌子自相殘殺地喊價,就是要炒熱氣氛,哄抬價格。

酒宴尾聲時,一個大水晶盤端了上來。董丹搞清楚了,盤子裡帶粗殼的玩意兒叫做生蚝。服務員告訴大家,生蚝們一小時前還是一架飛機上的「乘客」,從一個海港飛過來。那群「特邀嘉賓」正鬧著不可開交,談論著他們今天的表演。拍賣的是一種新式減肥器械,一開始的底價是從五萬塊起拍,接著他們像瘋了似的喊價,終於把價格抬上了一百萬。最後的買家其實就是賣方自己,他導演了這整場鬧劇就是想要為這個產品炒點新聞。現在所有的媒體都會宣揚這個產品有多麼熱門,所以最後以超過底價二十倍的價錢賣出。董丹一邊聽戲似的聽他們的故事,一邊和生蚝較勁,卻怎麼也沒法把那灰撲撲、滑溜溜、帶著可疑汁液的蚝肉給挖出來。好不容易成功了,他深吸一口氣才把那玩意兒送進嘴裡。這東西看著跟吐出來的穢物似的,味道倒不錯。

第二天,董丹在電視台的晚間新聞上,看到這則產品拍賣成功的報導。消息在各家報紙也是重大新聞。而對董丹來說,唯有生蚝值得記憶:它填補了他飲食史的一項空白。

此刻,董丹腰間圍了條浴巾,衝過走廊,回到屋裡,留下小梅一個人拖地。等到她進屋,他穿戴得差不多了,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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