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不知道的哪一天的一天

不要相信漢斯,不要相信

漢斯,不要相信漢斯,不要

頂部的文字不是我寫的。我的意思是說,它們是我寫的,因為這是我的筆跡,但我並沒有寫它們。我的意思是說,好吧,我寫了它們,但我不記得了。這些字又黑又粗,有點兒像是被逼迫著用黑色記號筆寫的。我只能假定是亨利寫的,亨利是我的作家帽子,他有時控制我的思想,佔據我的身體。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寫的這些字,或者他為什麼要寫。我已經花了一上午時間用來思考這件事,但什麼也沒有。

艾瑞克一直在問我日記和我過去的事。對他而言,我的生活像是一個難解的謎圖案,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感興趣,但他偏偏就是很感興趣。事實證明——我不知道應該感到悲傷還是可笑——他要我寫日記的原因之一是我會承認虛構的罪行。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承認了,但他告訴我,我混淆了真實和虛構的區別。當他第一次告訴我時,我認為這是一個恐怖的玩笑。他越是堅持,我越是覺得他要告發我。最後,一位護士確認這是真的。我一直在對人們說——一直在堅持地說——我把一個女人鎖在我的地下室里兩個星期,然後殺死了她。這確實是瞎話,因為我根本就沒有帶地下室的房子。艾瑞克想方設法地說服我每天寫日記,因為他認為這將有助於我記錄真實可信的記憶。他一直想看,但我偏不讓他看。我不寫日記時,就把它藏在我的抽屜里。在傑瑞還正常的時候,我曾有好幾個藏東西的暗格或密室。我記得我書桌下有一塊地板,可以撬起來,但我記不得第二個在哪裡了。

今天是一個糟糕的日子。說它糟糕是因為我可以記得桑德拉(我的妻子)死了,伊娃(我的女兒)也從來不過來看我。回顧以前的篇目,我似乎只有在美好的日子裡才會動手寫日記的。我應該按日期去寫的,因為我不知道要用多久才會開始寫下一篇。

「不要相信漢斯。」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寫那些字。為什麼亨利會寫。

但是,那些文字我似曾相識,我隱隱有種寫過它們的感覺。要我猜的話,我會說,也許我在原來的「狂人日記」里寫過。這是版本二的日記,版本一是在傑瑞從正常步入瘋狂時寫就的。

我想念桑德拉。我知道她死了,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會知道。這就像有人過來告訴你天空是綠色的,而它明明是藍色的。就是那種感覺,她躺在地板上那幾天的記憶越來越像是屬於別人的,屬於我曾在書中賦予過生命的某個人物。

「不要相信漢斯。」

真的嗎?

我要去吃早餐了(好消息?不知道為什麼我很想說這個,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哦,想想,我想我應該把它叫作日記,而不是一個……等等,剛才說的不算。「狂人日記」,這才是更恰如其分的名字。

傑瑞能夠記得寫過這些篇目,但他記不得所描述的具體事件了。結合所有的文字來看,這是一個出自陌生人之手的「狂人日記」。閱讀這一篇的最大收穫是「過去的傑瑞」確定還存在第二個密室。與「當前的傑瑞」所想的一致,這是原來的日記的藏匿之處。

他閱讀下一篇,和剛才一樣,所有的詞語他都似曾相識,但似乎又與他人有關。他放下日記,走到門口聽聽動靜。漢斯不在車庫裡,而是在別的地方。他可以聽到他的朋友打開和關上抽屜的聲音。

「不要相信漢斯」。上一篇寫得很清楚了,但沒有解釋。就像之前的警告:不要相信亨利,或者不要相信傑瑞,因為他肯定不能相信自己的,對吧?

如果漢斯不值得信任,那麼得了阿爾茨海默病的作家也不值得信任。站在門口是找不到答案的,也無法面對他的朋友,他坐回桌子後面,拿起日記。他注意到,篇目的結構開始混亂起來,有的散文過於鬆散,像是傑瑞對主線失去了把控。他突然覺得閱讀它就像閱讀一部小說,關於一個虛構人物的故事。但從某種意義而言,的確如此,不是嗎?

他捲起衣袖,看著他手臂上的針痕,腦海中浮現出一個想法。日記中成段成段的內容被剽竊,被直接用於艾瑞克的手稿當中,充當他的主角的日記篇目。這些篇章非常真實,因為它們來源本就是真實的。它們是一個瘋子的胡言亂語。他心想,他是瘋了,是艾瑞克把他弄成這樣的。他忽然間就明白了。他可以預測他看過的每部電影和電視劇的結局,同樣,他也可以預測任何一部小說最後一頁寫的收場。他知道艾瑞克不僅在出去殺害那些女人的日子裡給他注射鎮靜劑,還在他的小說寫不下去的日子裡也給他注射。艾瑞克給他注射鎮靜劑只是為了使傑瑞的世界更凄慘,然後傑瑞才會繼續寫下去。

他繼續往下閱讀日記。這篇寫著他第一次進城遊盪被發現的經過。「過去的傑瑞」對此毫無記憶,沒有人知道他是如何到達那裡的。他細細讀著這一篇,尋找著蛛絲馬跡,但裡面除了提到「過去的傑瑞」回到療養院的當天晚上,在他的口袋發現一個黃金小盒之外,沒有別的有價值的信息。他一度認為是自己偷走了它,所以把它藏在一個抽屜裡面。

「當前的傑瑞」歪著頭,閉上眼睛,回想著今天早些時候與伊娃通電話的情形。她說,有人在療養院里發現被殺害的女人的首飾。一定是艾瑞克把那些東西給他的。

但要是事實並非如此呢?如果下一篇寫的是「過去的傑瑞」詳細敘說他如何逃離療養院,又是多麼享受老套的殺人方法又怎麼辦?他不認為那是真的。他不會是那種人的。就像他早先告訴漢斯的那樣,桑德拉是不會和這種殺人狂魔結婚的。

但又正如漢斯告訴你的那樣,夥計,阿爾茨海默病仍舊是個未知數。

在下面的篇目中,「過去的傑瑞」承認了更多他書中描繪過的罪行:兇殺、搶劫、綁架,乃至販毒。他納悶這到底是他自己循序漸進呢,還是艾瑞克為他謀劃好的。「過去的傑瑞」再次被發現在城裡遊盪,他被帶回療養院,他在口袋裡發現了另一件首飾,但他不記得是如何離開療養院的。

「傑瑞?」漢斯在房子里的某個地方喊,「傑瑞,到這裡來一下。」

「不要相信漢斯。」亨利說。

但他怎麼能不相信他呢?尤其是在看到漢斯為他所做的一切之後。

他在主卧找到漢斯,床被推到房間的一側,抽屜里的雜物被翻了出來,地板上到處是衣服,床上放著成堆的首飾。

「你認為這些屬於那些女孩嗎?」傑瑞看著戒指、項鏈和耳環問。

「我不知道,也有可能是他妻子的。但我不是為這事叫你的。」他說著,舉起一個信封,「看看這個。」

傑瑞期待有更多的戒指和項鏈從信封里滑出來,期待著有什麼證據可以解釋那個女人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自己為什麼早上醒來會在她家。

這是他看到的:四個小拉鏈塑料袋和四張照片,它們構建在一起共同講述著一個故事。「我發現這些粘在抽屜底部。」漢斯說,「這個該死的業餘殺手。」

傑瑞伸手想拿起一個袋子。

「不要碰,」漢斯說,「不要在上面留下你的指紋。」

「為什麼?警察會知道我在這裡的。」

「我們不想讓他們以為你會隨身帶著這些東西。」

「這些都是什麼?」傑瑞抽回雙手問。

「頭髮。」

「什麼?」

玩具娃娃頭上的要少一點兒。「四袋,四名受害者。他拿珠寶嫁禍於你,自己卻拿了頭髮。他可能覺得它更有具個性化特點一些。」

「照片呢?」

照片全部面朝下放著。「這是最精彩的部分。」漢斯說,他像賭場發牌員那樣把它們一張一張翻過來,四張照片幾乎相同,顯示著四個死去的女人。只有最後一張例外,照片的背景是坐在沙發上打盹的傑瑞·格雷。

這些女孩的死狀讓傑瑞驚恐萬狀,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他移動到床邊坐下來,雙腿癱軟。「可憐的女孩們。」他誠惶誠恐地說。

「不是你乾的。」漢斯說。

「但這不會減輕她們的痛苦。」

「對,但這也意味著你沒有責任。」

「沒有直接責任,沒有。」傑瑞說。

「你能解釋一下經過嗎?」

「艾瑞克殺了她們,因為我告訴他,寫他所知道的。於是他就真的殺了她們,因為他知道他還可以嫁禍給我,逃避法律的制裁。如果我沒有生病,如果我還在家裡,過著我以前的生活,那麼我就不會認識艾瑞克。那些女孩還可以活著。」

「不是那樣的。如果是這樣,我們就該對世界上所有人的行為負責了。這些是艾瑞克做的,不是你。你沒有殺害過這些女孩,是艾瑞克乾的。」漢斯說。

傑瑞認為,他們抓到了一個連環殺手。

「還有一個小問題。」漢斯補充說。傑瑞剛剛還因為自己不是殺手而如釋重負,聽到他朋友這麼說,一種不祥的念頭又襲來了。

「什麼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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