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天

其實你從今早的時候就開始寫第五十天的日記了,剛寫了兩段,你就把那一頁撕了下來,揉成一團扔進垃圾桶。你心煩意亂得很,拼寫潦草,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寫些什麼,你只好撕掉那一頁,從頭開始寫,彷彿這樣做就可以當作那天的事情不存在。不過,恐怕沒有這麼簡單吧?(但在某種程度上,是的,如果我不寫下來,你很容易就會忘掉。但並不是現在,而是當「黑暗的明天」降臨之時)。現在來看,記憶的速度正在減慢,而你也草率地想要半途而廢,不想寫這本「狂人日記」了。你需要它,它可以幫助你記住自己是誰,你明明有病,卻假裝自己正常得很。你別再騙自己了。

記憶的速度正在減慢。

我們先說說尼古拉斯吧。尼古拉斯是你第十三(這個不祥數字)本書里虛構的律師,你很信任這個私生子的角色,賦予了他生命,可他卻讓你失望至極,因為你的編輯曼蒂並不喜歡他。怎麼了呢?她為什麼不喜歡他呢?

曼蒂是第一次將校對稿返稿時說的這番話,那些話太刺痛你了,把你的心戳得血淋淋的。所以,上個星期你把尼古拉斯從故事中刪去了。曼蒂說不要著急,慢慢來。如果「阿爾茨船長」正向你逼近,你將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了,何況改寫一本小說呢?順便說一句,「阿爾茨船長」是你給這種疾病起的新名字,當「黑暗明天」降臨之時,只有「阿爾茨船長」才能操縱生命之舟。老兄,你艱難地改完手稿,兩天前給曼蒂送了過去。今天早上,她打電話過來說,也許現在是時候去找一個代筆了。代筆啊!又是一件要添加到「難以置信的清單」上的事。

這是尼古拉斯和曼蒂給你帶來的痛楚,但你知道曼蒂是在維護你的最佳利益,你知道的。好吧,這就是整件事兒了。你讓她失望了,也讓你自己失望了。

史密斯太太則是另一道傷疤了。她不只是你的鄰居,還是瘋人縣的縣長老大,「阿爾茨船長」正領航著她的生命之舟。前一陣子,她跑過來抱怨你不打理花園(一個星期前,嘻哈瑞克用了一整天時間除草、修剪,想在桑德拉的驚喜生日派對之前把花園打理得漂漂亮亮的),結果她認定是你毀掉了她花園裡的玫瑰花。快拉倒吧,你是一位四十九歲的犯罪小說家,有那閑工夫還不如喝上一杯酒,你才懶得去剪她那糟心的玫瑰花呢。哈,不喝酒,還有更要緊的事情要做。昨天警方已經介入了,現在桑德拉進退兩難,她也不知道該站在哪一邊。

基本上這件事是這樣的:昨天大家醒來後,都看到史密斯太太家的前牆上被油漆噴上了「蕩婦淫娃」四個字,「盪」在前牆上,「婦」在門上,「淫」在旁邊的牆上,「娃」在窗上。沒有人看到是誰寫的,因為可能是晚上做的,史密斯太太什麼也沒有聽到。多年來,她對丈夫無休無止地嘮嘮叨叨,活生生把她丈夫給煩死了,這件事也導致她耳膜穿孔。她走了過來,「砰砰砰」地拍你的門。她當然會來拍的。有人在她牆上噴上淫穢的字眼,而你就是最值得懷疑的人。有人在你的門上用油漆噴了「屁眼」兩個字?去找傑瑞。有人在你的信箱上噴了「雜種」?去找傑瑞。有人在你車上噴了「吃屎吧」?去找傑瑞。果真,她就趁著桑德拉去工作的時候來找傑瑞了。傑瑞告訴她,他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些什麼。她說傑瑞手指上留著與噴漆顏色一樣的漆印,傑瑞說這不是漆印,是墨跡,因為他在伊娃婚禮的前一天晚上在一百一十張該死的請柬上寫了一百一十個該死的名字。他是用簽字筆寫的,所以,請不要再編派他在她的牆上噴漆了。何況,她本來就是個蕩婦淫娃,整條街上的人都知道,大家都有可能去做。

你真的把這些話說出來了,剛一說出來,你就後悔了。史密斯太太雖然愛八卦、惹人煩,但你也不能這樣詆毀她,尤其是在她家裡出了這種事之後。

曾幾何時,你還與她鄰里和睦。在你巡迴推銷圖書時,你的家人會陪你一起去。你們離開後,是史密斯太太為你們看家的,她給你取郵件、喂貓;你和桑德拉還去參加了她丈夫的葬禮;她還會趕在桑德拉生日時給你們送來鬆餅。你很後悔說了那些話,你應該對有人對她做出這種齷齪的事情感到遺憾,而最遺憾的呢,卻是當「阿爾茨船長」掌控了你的身體以後,無論什麼壞事街上的人都可以怪罪到你頭上。

你在她面前「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一個小時後,警察趕到了。他們要求檢查你的手指,但你早就洗乾淨了。你當然會洗乾淨了,你洗了個澡,渾身乾淨,講衛生的人才不會犯罪的。他們要求進屋看看。那時你已打電話給桑德拉了,她已經到家,她對他們說不行。她說,她絕不允許他們把你當成犯罪嫌疑人,要是他們有證據而且拿到了搜查令,她會很樂意讓他們搜查房屋。他們說會拿一罐油漆給你,讓你噴出和鄰居家前牆上一樣的字,這樣就可以通過技術手段進行比對,看看這些字是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你差點兒以為他們是在開玩笑,忍俊不禁起來,不過他們的意思還真是想要一個五英尺高的筆跡樣本。桑德拉對他們說不行,她說她對史密斯太太家發生的事感到遺憾,不過,無論是她還是你,都跟那事沒有任何關係。

「有沒有可能是你在無意識的時候做的呢?」一個警察問道。

「不可能。」你說。這是不可能的,要是你做的,你自己還會不知道嗎?

他們說他們會去找其他鄰居談談,一會兒再來找你。他們離開以後,桑德拉問是不是你乾的,你說不是。

「你確定?」

「當然,我敢肯定。」

「讓我看看那個暗格。」她說。

「什麼暗格?」

「桌子底下的。」

「你是怎麼知道的?」

「讓我看看。」

結果你領她去看了,何況你也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你本來就沒有在史密斯太太的房子上噴漆。你推開桌子,拿出螺絲刀撬開鬆動的地板。

想猜一下那下面有什麼?

什麼也沒有。這就對了,什麼也不會有的。

就在那天晚上,你找到了噴漆。它就在你藏著書稿備份的暗室里,靜靜地擺在杜松子酒和槍的旁邊。

他們開車去醫院,一路上再沒有燒烤式的閑談了。梅厄坐在副駕駛座上抱著他的手,傑瑞凝視著窗外,憂慮而憤怒,痛徹心扉,臉上掛滿淚水。當有人告訴你你做了一件毫無記憶的事,就好像是告訴你黑白顛倒、上下倒置一般。他們告訴傑瑞桑德拉死了,但她不會死的,他知道她不會死。即使他不記得殺了她,但至少他肯定會感覺到她已經不在世上了,他們已經結婚二十五年了。他清楚地記得上個星期在沙灘上與伊娃的談話。她說桑德拉只是離開了他。想要弄清真相真是艱難困阻,桑德拉沒有死,肯定是傑瑞的疾病負擔太重,讓她吃不消,她不想被拖累,所以才離開了。

到了醫院,梅厄下車邊朝裡面走去,邊回頭給傑瑞拋來一個憤怒的眼神。傑瑞心想不能怪他。梅厄走路時把手護在胸前,保護著它,彷彿它是一隻小鳥。現在就剩下傑瑞和克里斯了,從醫院到警局的停車場有五分鐘的車程,一路上傑瑞保持著沉默,什麼也沒說。他們乘電梯到了四樓,這裡的一切看起來都很眼熟,傑瑞猜他以前來過這裡,在他的寫作生涯中,他也必然對警局充滿了好奇。「寫你所熟悉的,其餘的可以虛構。」他想知道他在多少本書里虛構了這個地方,上個星期他還來過這裡,伊娃就是從這裡把他接走的。他被帶到了審訊室,克里斯打開手銬,傑瑞揉著手腕。

「你想喝點什麼?」克里斯問道。

「一杯加奎寧水的杜松子酒就好。」

「好的,傑瑞,我馬上給你拿來。你還需要什麼?裡面加點小虎耳草嗎?」

傑瑞想了想:「當然好,如果你們有的話……」

克里斯把貝琳達·穆雷的照片放在桌上,然後離開了房間。傑瑞知道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他曾為許多書中人物設計過眼前的場景,他知道他們會讓他在這裡待上一會兒,出出汗,好警察和壞警察們將會輪番上場,給他以震懾。十五分鐘後,審訊室里還是只有他一個人,他坐了下來。也許他們在等著梅厄接上手指,等著手骨癒合,等著復活節來臨。他的律師還沒有來,加奎寧水的杜松子酒也沒有來。他想去開門,結果門是鎖著的。他在房間里來回踱步,過了幾分鐘又坐了下來,凝視著女人的照片。在此以前,他從來沒有見過她,他知道他們非要認定是他殺害了她。就算她參加了他女兒的婚禮,他也不會認識她的,因為所有事情都是由桑德拉和伊娃共同打理的。

這時,門開了,一個傑瑞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走了進來坐在對面,他說他的名字叫蒂姆·安德森,是他的律師。他們握了握手。蒂姆五十五歲左右,古銅色皮膚,一頭銀髮向後梳著。他戴著一副眼鏡,眼睛像是躲在望遠鏡的後面,顯得更小了。他戴著一頂太陽帽,如同剛從國外度假回來。他穿著一件做工考究的西裝,手腕上戴著名貴的手錶。傑瑞心想,這意味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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