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天

天——啊!

乖戾的藍精靈,你怎麼樣,乖戾的藍精靈?

還好嗎?是的,是的,你很好!

天啊,你還覺得很好,天——啊!

過去這幾個星期,病情發展到了第四階段。第四階段啊!你居然真的在經歷第四階段了,你能想像嗎,你參加了互助小組,那裡的人們像是在競賽一樣,一個說:「我比你先感受到壓抑。」另一個說:「我比你更憤怒。」或者說:「我是最先接受的,而你一直在抗拒。」

桑德拉昨天回家後,帶了些藍色藥丸,說是能讓你感覺好受一些,穩定你的情緒。老實說,你並不想吃,然後你又想,你知道個什麼?你得一次性把葯全吃了。你想這麼做,但桑德拉又不會一下子都給你,她按時讓你服藥,每四個小時兩片,她會監督著你,甚至叫你張開嘴說「啊——」,好知道你沒有把葯積攢起來一次性吞掉。今天上午你感覺好了一些,下午更好一些,晚上還要好!你在好轉!你真的在好轉!看來阿爾茨海默病是可以治癒的,不然那些患了老年痴呆的人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

是時候快速發布好消息和壞消息了。好消息:您非常確定診斷有誤,你什麼事也沒有。這不是個好消息,這簡直是個天大的喜訊!這是你能給自己最好的消息了,而它正在發生。你不再是乖張暴戾的藍精靈了,不再是嗜酒如命的藍精靈了。

壞消息:沒有壞消息。

伊娃今天過來了。

她把嘻哈瑞克一人丟在了家裡。

她是一個人過來的。

她過來時帶著幾本婚紗雜誌和從網上下載列印的禮服照片。她像打開話匣子似的不停地說著好消息——是的,更多的好消息——她問的地方都沒有人取消預訂,不過有一個教堂有一天無人預訂,所以結果就是:他們將在六個星期以後結婚!這件事要寫在「狂人日記」的第七十天。你、我、我們都翹首以待。儘管你的禮服才穿過六年,但你也會置辦一套新的。伊娃是這麼說的,桑德拉也是這麼說的。

你今天又開始修訂《燃燒的男人》了。就你一個人在家,桑德拉這個星期工作很忙,她在替一個老師打官司,因為他吻了另一個男人,這男人是他的同事。照片被傳到網上後,他就被解僱了。很多家長投訴一個同性戀老師正在教他們孩子科學課,所以學校終止了與他的合同。在這個國家,同性戀並沒有那麼遍及,但總會時不時地露出醜陋的一面。你無法理解同性戀者,他們往往比我們更注重外表,衣著考究、久經世故。要是他們是異性戀,所有的女人都會拜倒在他們的牛仔褲下,你就永遠娶不到桑德拉了。桑德拉忙於事業,你的病情日漸好轉,日子又恍如回到了過去,只有你的音響發出更嘹亮的音樂。你修訂稿件的感覺像是被施展了魔法,若不是你戰勝了病魔,你肯定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很有可能,你只是被誤診了。

好消息:另外兩瓶杜松子酒出現了。你把它們藏在車庫裡,今天上午被你找到了。你待會兒會慶祝一番,大醉一場。不過你在吃藥,本不該喝酒的,但如果你想喝就喝吧。還有個好消息,如果你不能戰勝、戰勝、戰勝阿爾茨海默病,那麼婚禮的賬單也不會讓你如此焦慮了。

壞消息:你領悟到了桑德拉的真實想法:為你置辦一套考究的禮服不只是為了婚禮,每個垂死的人最終都需要一套壽衣,不是嗎?

「你不記得昨天的事了嗎?」艾瑞克問他。

戶外,他們倆身邊走過一群人,正由一個藝人帶領著唱歌。藝人每個星期會來療養院兩次,他彈著吉他,演奏著一組校園老歌,傑瑞很喜歡,但他更願意聽音響播放,因為歌詞會唱得更加婉轉嘹亮,鼓點震撼,電吉他和薩克斯的伴奏高亢而激進。他喜歡這種演奏的方式,可以讓靈感不斷迸濺出來。至於那人的演奏,好像這首歌是一艘悠悠的百年老船似的。前門附近停著一輛麵包車,一個維修工在修理外燈。傑瑞心想,這輛車的副駕上坐著一隻狗,所以躲在后座上偷偷溜出去的話不太可能。太陽剛露出臉,還不太熱,但很快就會熱起來的,多數人都只穿著短袖。上午十點,他剛剛起床,還沒有吃早飯。艾瑞克的問題讓他忽然意識到他從未回想過昨天,他應該記住一些東西。每當有人對他說他忘記了某段時間時,茫然失措感就會襲來。他們繼續走著,他看到了一本備忘錄,他之前用過,覺得挺有用。他在哪兒?對了,酒店。不不,這兒不是,他沒在旅行,這裡是療養院。他的名字叫傑瑞·格雷,他沒有未來,過去也即將消逝。他的妻子不來探視他,她提出了離婚,和他在一起生活簡直度日如年。

傑瑞點點頭。「當然記得。」他說,隨後他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記得,「是不是有什麼難忘的事?」

「前天呢?」

這次他搖了搖頭。

「貝琳達·穆雷。」艾瑞克說,「這個名字對你有沒有什麼特殊意義?」

「貝琳達·穆雷?」傑瑞思索著,讓這個名字在他的記憶里一層一層過濾,但結果什麼也沒有得到。

「應該有什麼特殊意義嗎?」

艾瑞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了:「也許沒有。今天上午感覺怎麼樣?」

「我感覺很好。」他知道這是標準答案,意味著他至少還記得怎麼在社會中為人處世。他還知道,半小時前他睡醒了,覺得有點兒糊塗。他忽然想到自己還沒有問候艾瑞克,倒顯得他忘記了最起碼的社交禮儀。於是,他馬上問候他。

「我很好,夥伴。」艾瑞克答道。

這時傑瑞記起了其他事情:「創作方面呢?」

「還好。」艾瑞克說,傑瑞這樣問他,讓他顯得很興奮。傑瑞也很興奮,因為他記起了以前的事情。「我受到一些事情的啟發。其實我真該好好謝謝你,謝謝你在創作方面給我的建議。」

傑瑞心中納悶,不知道是什麼樣的建議:「你在寫護理員的故事嗎?」

「哈。」艾瑞克拍拍他的後背說,「有點兒接近了。我得去工作了,你也去吃早餐,準備一下,因為你有客人要來。」

「桑德拉和伊娃嗎?」

「很抱歉,不是的,夥伴。」

臨近中午時,客人終於來了,原來是兩個警察,這讓他有點兒失望。他想,不過總比會計來要好些。為首的警察做了自我介紹,他叫丹尼斯·梅厄,不過一點兒也不像傑瑞認識的丹尼斯;另一個人叫克里斯·雅各布森,反倒是他更像是丹尼斯而不是克里斯。他們告訴傑瑞昨天他們過來看過他,他差一點兒脫口而出說他們是騙子,因為昨天他們根本沒有來過,再三思量,又覺得他們可能到過這兒,現在他覺得他們越來越眼熟了。談話是在一間空著的卧室里進行的,以前住著的病人死了。傑瑞猜,也不可能有人在這裡好起來。卧室里有五個人:兩個警察、艾瑞克、漢密爾頓護士,還有他——傑瑞·格雷,一名犯罪小說家。

他們都坐了下來,他覺得這裡不單是一間無人居住的卧室,倒更像是間審訊室。兩個警察坐在他正對面,他左邊是艾瑞克,右邊是漢密爾頓護士。他覺得焦慮起來,覺得應該讓律師來的。

還沒等他問這是幹什麼,梅厄就探過身子,開始問話:「貝琳達·穆雷這個名字跟你有關係嗎?」

貝琳達·穆雷。傑瑞把這個名字和記憶中的面孔連接起來,像電視節目中對指紋進行掃描那樣對這些面孔進行掃描,一張一張的面孔閃過,他沒有得到任何配對的信息。然而,他又覺得有一絲熟悉:「我知道這個名字。」

「你能跟我們說說她嗎?」梅厄問。

他想,但是又說:「我……不能。」

「為什麼呢?」

「我不知道她是誰。」

「你剛剛才說你知道這個名字的呀?」雅各布森說。

「我知道,但是……」他又把這個名字和記憶中的面孔做了配對,「我只是不知道從哪裡開始。」

「這可能是我的錯。」艾瑞克說。大家都看向他,除了傑瑞,他正盯著兩個警察,兩個警察又惱火地看著艾瑞克。艾瑞克接著說:「我今天上午早些時候問他是不是知道這個名字。對不起,可能……」

「你難道不應該問嗎?」梅厄問。

艾瑞克聳了聳肩:「他的記憶可能是從那時開始的。」

「你說得沒錯,你真不應該這樣做。」梅厄說。

「為什麼不能這麼做?」漢密爾頓護士瞪大眼睛看著梅厄,「是傑瑞告訴了我們這個名字,然後我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你們。我們這樣做是為了揭開真相,結果你們坐在那裡,擺出一副像是我們做錯了事情的姿態。」

「你說得對。」梅厄說,「對不起,感謝你們的幫助。然而,正是因為他前兩天對你們提及她的名字,所以我們才會在這裡。他的記憶是從哪裡開始的?」

傑瑞不喜歡被人議論,就像他不存在這個房間里,或者是個毫無靈魂的物品。「誰是貝琳達·穆雷?」他問。

他們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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