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天

時光飛逝,但你還是沒有寫出什麼像樣的東西來。就像你曾寫過的那樣,生活仍舊在照常進行。

第十一天,伊娃過來吃飯。從那天起她常常過來,其間還發生了許多事情。告訴你的第一件事是桑德拉把家裡所有的酒都扔掉了。晚上喝一杯加奎寧水的杜松子酒能給你一些慰藉,你這種人真的很需要慰藉。有人病魔纏身,有人英年早逝,但這就是我們的宿命。你覺得心煩意亂,這是你的權利,而且你必須承認你有點兒生桑德拉的氣,因為她扔掉了你的酒。酒是唯一可以給你帶來慰藉的東西了,其他什麼也無法替代。在貓糧事件後,她又拿走了你的信用卡。你已經不記得上個星期她說過多少次這樣的話了:「你不能這麼做,傑瑞」或者「你應該那麼做,傑瑞」。

好消息:你打電話給漢斯了。

多年以來,漢斯一直在給予你幫助,他就是你所說的「寫作材料源」。你是在大學結識他的。在你所有的朋友中他是第一個脫髮的人,所以很早他就決定把頭髮全部剃光,結果他成了校園裡唯一一個二十歲的光頭。他修了全部課程,也包括你和桑德拉選過的心理學,對他來說,這門課不僅像打開心扉的鑰匙,更像打開世界的鑰匙。他喜歡探索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時你常去他的公寓學習,公寓里的電視、電腦或烤麵包機都被他拆得七零八落,一旦他摸清了這些小東西的構造,他就把目光投向更龐大的東西,比如汽車。涉及數字時,他有點兒像《雨人》 里的雷蒙,雖說他不能僅憑掃一眼打翻在地上的牙籤就告訴你有多少根,但是他可以在心裡完成各種各樣複雜運算。他還有個絕招:能準確猜出別人的年齡和體重,不過對於那些超過二十歲的女人他常常會少算百分之二十五到百分之三十,可能是因為他挺喜歡她們的。學累了,你們就放下功課,坐在後面的門廊里休息一下,他吸大麻,你喝啤酒。他總喜歡擺弄你的魔方,用分層法在幾分鐘內恢複原狀,接著潛心鑽研另一種方法好在一分鐘內搞定。最終,他做到了,而且只花了三十秒。他自學了三種語言。有一次,他在兩個星期里什麼也不做,專門潛心練習摺紙,折出了天鵝、玫瑰和大熊貓,又想方設法地折出最漂亮的紙飛機。十九歲時,他讀了很多書,並喜歡將所有書上知識試驗一番。書教給了他如何駕駛賽斯納 飛機,他便在半夜悄悄潛進飛機跑道,偷偷開著一架飛機繞著半徑兩公里的飛行跑道跑了一圈,再安全返回。還有一次,你在他的公寓里學習,他在練習撬鎖。他練習撬鎖不是因為要私闖民宅,而是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隨後他又花了幾個小時把自己學到的教給你,教給你不是為了讓你受益,而只是為了看看他有沒有教學這個本事。

漢斯因為煙草碰到了麻煩。他抽煙只是為了保持平靜,接著,他開始種植煙草,種植煙草只是為了看看自己是否擅長種植。等煙草成熟了,他想法把它們賣掉。二十一歲時,他坐了四個月牢,出來時的漢斯已經和剛剛進去的漢斯完全不同了——儘管那時他的內心有什麼東西正蠢蠢欲動,但監獄加速了它的破土和萌發。二十五歲時,他服了三年多兵役。你們的友誼在他入獄之後變得很脆弱,但克萊斯特徹奇是個彈丸之地,這意味著你們常常不期而遇,但正是因為過去的漢斯,你們才會成為朋友。未來的傑瑞,我們都有過這樣的朋友:僅憑第一次會面,我們很難知道是否以後會與他成為莫逆之交。(說實話,其實我也會懷疑,懷疑我會不會就是你未來要成為的人,就像我不知道你會不會還是過去的你)。

經過第一次牢獄之災後,漢斯對毒品越發依賴。他開始去健身房健身,逐漸變得強壯。他還文了身。每次你與他相處,他總是熱情洋溢。你的第一本書出版後,他過來看你,興奮異常,你們的友誼這才重新深厚起來。每次他過來看你,桑德拉總是避而不見,他離開後她總問你和這樣的人待在一起究竟是想幹什麼。你從來沒有以他為原型塑造過人物,但若想知道怎麼把嬰兒偷販出國或怎麼買到可卡因,問他就算找對人了。人們通常以為,犯罪小說家知道如何逃脫謀殺,但你以為這世上只有漢斯才可以做到。雖說書中那些陰暗的部分是由你來執筆的,但構建這些陰暗的細節卻來自他。從創建一個盜用來的身份,再到把生活的恐懼施加給他人,從這種意義上說,漢斯是個全才,他什麼事都敢做,哪怕殺人越貨。你大概能感覺到他有點兒怕你。你還以為當初就是在他手上買來的槍。

第十七天,你打電話給他告訴了他老年痴呆症的事。他說他會過來,你叫他不必擔心,可他真的很擔心。桑德拉被各種各樣需要照看的工作弄得手忙腳亂,這樣她也不用面對他了。你坐在外面的露台上暢飲他帶過來的啤酒,他抽著大麻,你們抱怨著這世界有多麼多麼不公平。他讓你給他講講阿爾茨海默病,他想知道每一個細節,還一個勁兒地問這問那,好像他可以治療這個病症似的。要是能在露台上把你大卸八塊然後把他認為有缺陷的部分矯正好這個方法有點兒用的話,說不定他真會這麼干。

你告訴他桑德拉把所有的杜松子酒都處理掉了,他二話沒說就鑽進了汽車,二十分鐘後,他帶回來五瓶杜松子酒。他讓你把它們藏好,並告訴你等你一個星期內喝完之後再打電話給他。一個星期!這是在開玩笑吧?你告訴他你起碼要一個月才能喝完,甚至可能還得要兩個月。你雖然懷念以前的漢斯,但以前的漢斯絕不會驅車離去,回來時給你帶孟買產的藍寶石金酒。

順便說一句,你的寫作房裡有一個暗室,不是指桌子下面的,因為桑德拉已經發現了,而是說柜子後面的那塊牆壁是一面假牆。這是你們搬進來時你用裝修技術改造的,專門用來藏匿書稿備份。

把書稿放在這裡要比每天挪動桌子容易得多,裡面還有你很早以前寫的東西,要是有人讀了你肯定得窘死。這裡只能放下三瓶酒,另外兩瓶你藏到了車庫裡。桑德拉不會反對家裡放著奎寧水的。

現在來總結一下第十七天,有好消息也有壞消息。先說壞消息:你把酒喝光了。接下來是好消息:你又添了一些。另一個好消息:漢斯證實了你從來就沒買過槍。你問他時,他說:「老年痴呆,就意味著你對別人說的話都是屁話,對吧?」

你說:「是這樣的。」

「我從來沒有給過你槍,也沒有給過任何人槍。」

現在回到第十一天,很難相信那就發生在一個多星期以前。你為何止步不前,並將那天的事添加到你的「難以置信的清單」里呢?(你得知道,這份清單很快就要被填滿了)。很多事進展得都很快,我不是指阿爾茨海默病(儘管定時炸彈仍然在嘀嗒作響,但阿爾茨海默病本身就是已經引爆的炸彈,現在我們只不過在處理爆炸後的事宜)。你在這周的工作日里拜訪了你的律師、會計師,做這些都是為將來做好準備,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開始月球之旅,再也不回來了。約見時他們兩人都與你握了手,並表示非常遺憾。可他們並非真的遺憾,他們為什麼要遺憾呢?你就要死了,而他們卻拿著你的酬勞購置新的寶馬香車,約見都是要計費的,寶貝,每分每秒都在計費。

那天,你做了晚飯,伊娃會帶瑞克回來。你其實是一個手藝不錯的廚師,也算是你為數不多的拿得出手的東西:你會寫作,會打撞球,知道一些打牌的竅門,會像得感冒一樣患上阿爾茨海默病,當然了,還有做飯。那天做的飯勾起了你的回憶,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想知道這段回憶,要是想知道的話就寫一封信給傑瑞·格雷,我會儘快給你回覆。

伊娃和瑞克來了,笑容滿面。伊娃還帶來了吉他,你們坐在客廳里,她向你們展示著自己是如何在堅持創作音樂的,接著她又告訴你們,她剛剛賣出了她的第一首歌!她說她是在歐洲的三年里開始音樂創作,旅行時她會帶著日記,每逢能激發靈感的東西,諸如過客、落日、山水,她都會一一記下來,這些她從未說過。她說創作是她一直以來想做的事情,問你是否能給她一些建議,或者幫她修改一下歌詞。購買她歌曲版權的歌手正計畫錄音,不久就會發行。伊娃彈奏了那首歌曲,旋律優美動人,給接下來的討論算是出了難題。你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摟著桑德拉,聽著伊娃唱歌,瑞克坐在那兒心醉神迷地看著伊娃,你從未見過有誰像瑞克這樣痴情。

歌名叫《心碎的男人》,歌詞講述了一個多情的浪子傷透了每個愛上他的女人,直到有一天,他卻因一個女人傷透了心,因為她已嫁作人婦,他再也得不到她了。你讓她再唱一次,她唱了,桑德拉讓她唱第三次,她說不了,等以後再唱。她微微一笑,彷彿是因為你和桑德拉對她那麼驕傲她有些不好意思。桑德拉給你拍了張照片,你坐在伊娃身旁,臉上蕩漾著燦爛的笑容。(第二天她把照片列印出來,在背面寫道:世上最驕傲的爸爸。如今照片正貼在冰箱上。)

稍晚的時候,你們吃了晚飯,接著你和桑德拉告訴了他們阿爾茨海默病的事。伊娃哭了,瑞克把她摟在懷裡。她一遍一遍地問著你同樣的問題:你得病多久了?但沒有人說得出準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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