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天

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情,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最讓你記掛的是你和桑德拉又大吵一架。每次和桑德拉吵完架,你總覺得胃部有些不適,今天也不例外。別說不適了,今天你真的感覺更糟,簡直疼痛難忍。婚禮已經迫在眉睫了,事情排山倒海地湧來。婚期是幾天前就定好了的,但今天還需要確認最新日期。記住了,這只是隨想錄,而不是你的日程清單,它如實地記錄了你的心路歷程,但無須你每天筆耕不輟。否則,今天應該會這樣寫:今天是第十四天,吃早飯,散步,在餐桌旁讀報紙。你太忙了,所以一條長長的溝壑(這會不會又是個好書名?《長長的溝壑》,不,好像並不好)橫跨在你和桑德拉之間。但是,現在應該不會了,因為桑德拉也開始讀這本隨想錄了,這是她找你要的,你說「好的,親愛的,自己去拿吧」,或者其他類似的話,下面是你對此事的記憶……

這就對了,一頁半空白,暗喻你完全不記得這回事。但桑德拉說了,就此事你們倆有過一番商談,但你堅信你們根本沒有討論過。當然了,一個失去意識和記憶的人憑什麼去爭論他不記得的事呢?要是有人跟你說,二加二等於五,你肯定要和他爭論一番,因為你清清楚楚地知道結果是什麼。就是這種感覺。如果桑德拉要看這本隨想錄,你肯定會說不行。但她說你同意了,而你這麼愛她信任她,而且,老兄啊,你現在應該要開始信任她甚於信任你自己了。不難想像,當你發現桑德拉正在讀的時候會有什麼後果。本來沒什麼好解釋的,但因為有了亨利·卡特,一切就有必要說明一下了。亨利·卡特是《跟蹤的亡人》《死很容易》等作品的作者,在他接管你的身體之前,先簡要介紹一下他的生平。

亨利·卡特是你的筆名。只是它多了幾分親切感。亨利·卡特不只是你信手拈來放在封面上的名字,寫作的時候,你就想成為他。構思了一切罪惡事件的是你,但你卻只想把它們貯存在亨利·卡特的腦海之中。你坐在寫作房裡,虛構著一個歹徒如何砍下被害人的胳膊,這就發生在亨利·卡特的世界裡;而當你和桑德拉共進晚餐或和伊娃一起看電影時,這隻發生在傑瑞·格雷的世界裡。你把自己的世界分割成兩半,不過別擔心,你倒不會因此深受人格分裂之苦,以為自己是另外一個人。你與亨利·卡特之間的區別很微妙,但是,每當一天結束,你關閉電腦的同時,也需要將自己寫作的思緒拋諸腦後。以前並不需要這樣的,你這樣做都是為了家人。桑德拉以前常說你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她是對的,因為你的腦中還在構思著某個開放的結局,想著甲如何在乙的布局下逃出生天。這很容易讓你從現實世界中溜出來進入另一個虛構世界。比如你正和桑德拉說著話,忽然就丟下她,兀自打腹稿去了。小說出版時,桑德拉幫著你一起想筆名,不久之後她說:「我只是希望坐在寫作房裡的是亨利,其他時間你就是傑瑞。」這就是你在她心目中的模樣,那天,你給了她一個擁抱,並答應她你會按她的建議去做。結果你猜怎麼著,傑瑞?還真是管用。一戴上作家帽子,你就成了亨利·卡特,不戴帽子你就沒那個閑工夫假扮另外一個人。現在,你就要戴上帽子了,亨利將要接管你的身體了。交給你了,亨利。

今天是星期二,桑德拉借走了日記。對很多人來說,這是個再平常不過的星期二,但對桑德拉來說,這是她知道丈夫即將離開她後的第二個星期二,她要走進他真正的內心世界。他嚇壞了,她也知道自己會嚇壞的。到明年年底,或者今年年底,她將成為孤零零的一個人。她無力阻止,但她已經想好要做什麼了,不過她會做嗎?不知道有沒有活人的祭日?因為即便他還活著,也只剩一副皮囊了,靈魂早已遠去。她會不會遇到另一個男人,開始另一段新生活?她不知道。萬一她真開始了新的生活,但五年後傑瑞痊癒了,他重新回到自己的軀殼裡了,她又該怎麼辦?

早餐是咖啡和鬆餅,這並非什麼營養健康早餐。不過說到吃的,她也不吃那些,所以上班之前她總會去一趟健身房,每周三天,要是有空就四天。不過自打傑瑞患病以來,她的生活就再也沒有「有空」一說了。她還得請假,這很難,因為她還有些案子要上庭,但她還是得請。她甘願為傑瑞傾盡所有,其餘的時間就幫伊娃籌劃婚禮。她把日記和早餐拿到外面,坐在露台上的桌子旁一邊喝著咖啡一邊閱讀。第一天是開場白,傑瑞在自言自語,看上去就像是……好吧,還是像傑瑞。一隻鄰居的貓躍過了柵欄,蹲在露台邊舔著自己的身體,時不時地停下來盯著她看。

咖啡太燙了,所以她放在一旁涼著,不久也忘了。她繼續讀著,心裡一片悲涼。接著,她讀到了什麼東西,起身旋風般衝進屋裡。傑瑞還在睡覺,最近早上傑瑞一直在睡懶覺。

「這是什麼鬼東西?」她把他吵醒了。她明明知道不該,但怒火還是抑制不住地燃起來。

傑瑞又是厭倦又是茫然,「什麼?怎麼回事?」他問。

「這個。」她說著,把日記扔在他身旁,日記本外殼上粘著的一雙木偶眼睛,震顫著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音。

「你偷看我的日記?」

「你叫我看的。」

「我叫你看就見鬼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他是不是在撒謊,但並不是的,他看起來不像在撒謊,反倒是像醒來後什麼都不記得了。難道癥狀從現在就開始了?不然他怎麼質疑她說的一切?「你昨晚跟我說我可以看的。」她說,忽然又想到為什麼來和他吵架,「但重點是我們家裡竟然有槍。你怎麼能這樣?你在想什麼?難道有一天你會把它用在自己身上?」

「你沒有權利看我的日記!」

「我有充分的權利看你的日記,因為你是我丈夫,我愛你,我不想看到這種事發生在你身上,但它還是發生了。我需要知道你這裡究竟在想什麼,這樣我才能幫你。」她說著,拍了拍自己的頭,但其實她應該拍他的頭,這讓她像個瘋婦一般。他心煩意亂,活像只困獸。她得讓步了:「我擔心你。」

「說得好聽,」他說,「你只是想監視我。」

「我沒有,是你叫我看的。」她說。

「少用我的病對付我,這種事我還是記得的!這就是你現在做事的招數嗎?騙我,說一些我沒有說過的話?」

「我從來沒有——」

「滾!」他喊道,拿起日記本向她砸去,但他砸偏了,日記本砸在她身後的牆上。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傑瑞,這讓她驚恐不安,但她知道,無論最後傑瑞被診斷出什麼,她都會矢志不渝地留在他身邊。日記本砸在她身邊牆上的瞬間,她的心中閃過一絲疑惑。她把日記本撿起來,跑出了房間。

跑到露台上時,她哭了。二十秒鐘後,傑瑞來到她身後,她轉身面對著他。他已經不是卧室里的傑瑞了,他是她深愛的傑瑞,是她在大學相識的傑瑞,是藏滿了一柜子《星際迷航》影碟的傑瑞,是她永遠不離不棄的傑瑞。那位憂傷的心理諮詢師貝弗莉曾警告過他們他會這樣,這只是阿爾茨海默病的冰山一角。他們需要很久來適應,但她終會適應的,為了他,為了自己,也為了伊娃。

「天啊,我很抱歉。」他張開了雙臂,她想推開他,但身體不聽使喚,她也張開雙臂將他擁住,心頭那一絲疑慮已經被徹底埋葬。「我真是……糟透了。」他說。

「都會好的。」她說。過去的幾個星期她也常常聽自己這樣說過,好像說得越多就越會變成真的一樣。

「你可以把日記讀完。」他說。

「你確定嗎?」

「我確定。」

他走進屋裡準備早飯,獨留她在露台上。她讀完日記後回到屋裡,看見他在廚房裡嚼著一塊麵包,獃獃地凝視窗外。

「我想讓你把槍處理掉。」她平靜地說。

他轉向她:「我不會自殺的。」

「求你了,傑瑞。如果把它處理掉,我會更安心一些。」

他點了點頭,像是懶得再爭論了:「槍就在我寫作房的桌子底下。」

「我知道,你在日記里提到過。」

「是隨想錄,不是日記。」

他們一起走到寫作房。她站在一邊,他把桌子朝窗戶那邊推了推,從辦公桌的抽屜里取出一把螺絲刀,用它把一塊鬆動的地板撬了起來。他把手伸進洞穴,在裡面摸索著。

「槍不見了。」他茫然四顧地說。

「什麼叫『不見了』?」

他把手收了回來,手裡什麼也沒有。「明明就在這裡,一直在這裡的,但是現在不見了。」他有些驚慌失措起來,「我不……我不知道它在哪裡了。」他說,剛剛在卧室里的傑瑞好像又還魂了。

「肯定在什麼地方。」她說。

「我知道了,媽的,我知道了!」

「好的,再看看。」

他又檢查了一遍,仍是一無所獲。

「你還會藏在什麼地方?」

「沒有,就是這兒。」

「如果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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