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我叫傑瑞·格雷,這是我被診斷出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第五天。」

「你好,傑瑞。」

「距我上次忘帶東西已經有兩天了。」

「你真棒,傑瑞。」

要是亨利在寫這本日記,他會這樣描繪桑德拉想讓你去參加的互助小組。你需要了解一下亨利和互助小組的新情況,他們很快將要闖入你的生活了。互助小組是一群同病相憐的人相互扶持和鼓舞,桑德拉覺得這對你有好處。你們倆為此大吵一架——考慮到「大吵一架」這個詞太劇烈了,你還需要好好了解一下桑德拉,免得再看到爭吵和亨利的文字時又心生嫌隙。你愛桑德拉,當然愛,每個人都愛自己的妻子。娶到桑德拉是你三生有幸,她美麗聰穎,處處為你著想,說話也拿捏有度:遇到低谷時,她會在身邊勸慰你;碰到一些不好的評論,她就說這群評論家簡直不知所云;要是碰到一些讚譽褒獎,她又立馬改口說評論家簡直聰慧絕頂。你常常向她徵求意見,偶爾和她一起去健身房健身、跑步。年輕時,你還會與她去遠足、露營、滑雪。有一次,你們甚至一同高空跳傘,因為只有體驗過了才有資格寫下真實的感受。你妻子見了貓就忍不住想抱抱它,見了狗就要親一口、道一聲安,見了一隻雞扇動翅膀也會驚喜不已,只要去逛商場至少也要買雙鞋子。她簡直無法想像你正在經歷的一切,而你也不敢想像沒有她的生活。

你們已經結婚二十四年了,算術好一點兒你就知道伊娃二十五歲了。你們結婚前曾一起出國五年,其中有三年住在一起。你們是上大學時相識的,你在攻讀英文文學學位。這門學科在當時很流行,同時你還在學習心理學課程——心理學101課程。為什麼學這些?因為你想成為一個作家。小的時候你就喜歡講故事,獲得英文文學學位會讓你講故事的功力更深一步,至於心理學課程,則有助於進一步了解人物。你就是在這時遇到桑德拉的,在那間求知若渴的教室里,你開口對她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們需要謀生的瘋子們來做這些!」她笑了,那是一個熱情甜美的笑容,你心中湧出一陣一陣溫暖,彷彿全世界都在融化。你迄今對她當時的穿著記憶猶新:腿上裹著藍色緊身牛仔褲,褲腿上打著幾個時尚的窟窿;紅色褶邊無袖上衣跟她的唇膏十分搭配;一頭金髮像瀑布一樣傾瀉在肩頭,你一直很喜歡這樣的髮型。但在後來的十幾年裡,哪怕是在晚宴上你向眾人介紹「這是我的妻子」時,她都只梳著馬尾辮,再也沒有將一頭秀髮披在肩頭。星期五的晚上,你們一起去看電影,第一次約會就去看電影可能很老土,但土也土得意興盎然。你們一起去看電影《星際迷航》,她說自己是個星際迷,於是你告訴她你有一柜子的影碟。她問你柜子里還藏著什麼,你說還有你的前女友。

大學時代,你還並非一位真正的作家。你總在懷疑接受的教育耽誤時間,擔心自己會落伍,怕出版社的退稿單堆滿自己的房間。你心急火燎地想快點兒成為一個作家,但是你的母親鼓勵你繼續完成學業,她說獲得英文文學學位會讓你的創作如虎添翼。遇到桑德拉時,你已經寫了幾十篇短篇小說,相處了幾個月後你才敢拿出來給她看。一開始,你以為她讀完後會含糊地表示:「還好,是的,還好,我的意思是說,肯定……我敢肯定有人會喜歡的。還有,我星期五晚上不能見你了,因為我要洗頭髮/到機場去接表姐/我感冒了,不要給我打電話,等會兒我打給你吧。」諸如此類。結果呢,她還沒看就說,你天賦異稟、才華橫溢,這些小說肯定無比絕妙。讀完之後,她說你的故事還需要完善,每個人物形象還可以更加飽滿和鮮活一些。這麼多年,她始終在鼓舞你寫一部長篇小說,你寫了,但很糟糕,桑德拉客觀地給你指出了不足之處。接著你又寫了第二部小說,還是很糟糕,但是她說比上一部好多了。你寫了一部,又寫了一部。幾年後,你的大學學位終於派上用場,讓你可以從容地面對創作的瓶頸。桑德拉學了幾年的心理學,覺得有些厭倦,想改專業去學法律,這時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天後你向她求婚,起初她並不同意,不想讓懷孕成為結婚的理由,但你說服了她,告訴她懷孕並不只是你求婚的理由。你的生活因為有了她而多姿多彩,若是失去了她,又會重回一片灰暗。她答應了。伊娃出生後的十八個月,你們步入了婚姻的殿堂。那時,你也不再讀書了,在家裝修房子,桑德拉在家當全職媽媽。等到伊娃上學後,她才重回學校繼續念書,研究民事權利,並且獲得了法律學位。那時,你完成了《聖誕節謀殺案》,一年後成為暢銷書,為你開啟了一個絢麗多姿的世界。桑德拉去了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多年以後,你患上阿爾茨海默病,並與她「大吵一架」。

桑德拉開始擔心了。昨天一整天你都躲在辦公室里鬱鬱寡歡,但你告訴桑德拉你正在著手準備下一本書,編輯剛剛寄來了約稿函,你並沒有意志消沉。當然了,並沒有什麼約稿函,倒是你今天早上給編輯打過電話,她說話時出現了口誤,她說:「很高興你打電話過來,傑瑞,我覺得你還不錯吧?」她的口氣就像是相信政客們會全心全意把人民的甘苦放在心頭一樣。你跟她談及了這幾天的生活,不過並不像寫日記一樣事無巨細,而是像科爾斯筆記法 一樣簡單地描繪了一番。你向曼蒂坦承,其實你過得並不好,在這五天的時間裡,你正逐漸變成另一個人,目前你手頭正在寫作的是這部「狂人日記」。聽了你的話,她有些煩憂,你也很煩憂,這事兒本來就挺讓人煩憂的。

「這倒對稿件中所有出現的錯誤是個合理的解釋。」曼蒂說,你也假裝這話並沒有刺傷你,「我早就應該知道……我應該……」

「你早就應該知道我是個三流的作家。」說完,你笑了起來,好讓她知道這不過是自嘲罷了,她也笑了。不過這並不好笑。

這是第五天了,桑德拉對你大動肝火。要是你數一數她對你大動肝火的日子,說不定你會發現真是時光荏苒、滄海桑田(這是個玩笑,傑瑞,我真希望你笑!)。你們從來沒有吵過架,從來沒有!你們只是偶爾拌嘴罷了,但哪對夫妻沒有拌過嘴呢?

所以,問題來了:你不肯參加互助小組,不想去見一群你終將忘掉的陌生人,何況他們也終將忘掉你,你們彼此相互遺忘,遺忘的速度變成了兩倍,就像兩列火車向著相反的方向疾馳駛離。其實,你是害怕為了再給生鏽的大腦騰出新空間裝新結識的人。萬一你認識了其他人,你的家人怎麼辦?這是布萊爾,那桑德拉又是誰?

你沒有向桑德拉解釋,她不是你,不會感同身受的。其他人也不是你,更不會感同身受的。

看來,你終究還是要向桑德拉道歉的,不過,會不會參加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在事業巔峰的時候,你也沒有忙於交際應酬,何況現在也不在巔峰時刻。媽的,你也不算在最低谷,你只是剛從一個人生節點起航,仍在漂泊當中,未來還有一絲曙光,路上也有湍急的旋渦,這就是人生。

你仍在努力適應出現在你身上的癥狀。這個星期晚些時候,你跟人有約,不過並不是和古德斯特里醫生,而是和一位心理諮詢師,一起謀劃接下來的打算。他們都說,憂傷有七個階段——等等,我弄混了,是七宗罪、七個小矮人、七頭馴鹿——而憂傷只有五個階段:否認、憤怒、挫敗、麻木乃至與憂傷達成協商。而你正處在震驚當中,難以置信正在發生的一切,再加上一點兒已經時過境遷的憤怒,以及……高度數的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混合杜松子酒和奎寧水是你即便得了痴呆也必須要的。未來的傑瑞,這可能就是你與桑德拉大吵一架的原因。不是加了奎寧水的杜松子酒,而是像你爺爺常掛在嘴上的那句「見鬼的世道」,你爺爺那時候也正出發前往巴特希特縣。

你爺爺是個老學究,他患上的疾病同樣殘忍而痛苦。他經常會喃喃自語,說什麼不應該讓女人們工作,不然就搶了男人的飯碗,要麼就說同性戀是引發地震和洪水的罪魁禍首。阿爾茨海默病給了他自由,讓他無拘無束,他可以在療養院拍護士的屁股,叫她們給他做個漢堡。他寧可給自己倒一杯蘇格蘭威士忌,端坐在皮革椅子上,好整以暇地整理自己的領帶,最後用手槍打爆自己的腦袋,也不肯慢慢等死。但阿爾茨海默病讓他一路在遺忘的道路上漸行漸遠,最終沒有給他選擇終結自己生命方式的權利。

這種終結自己生命的方式同樣也適用於你。

桑德拉並不知道槍的事,你知道她絕不會同意的。你買槍是為了進行研究,畢竟作家只有對熟悉的東西才有發言權。現在,你知道了如果扣動扳機時不戴護耳器,槍聲將會刺穿你的耳膜;你也摸清了槍的重量、手感和氣味。你幾年前曾開過槍,從那以後它就一直悄無聲息地躺在桌子底下的地板里,在黑暗中等待著,等待著在這事兒上派上用場。你是從漢斯那兒非法買來的。你可還記得漢斯?到時候我會一一向你揭露關於他的一切,不過要是一個布滿文身的人來找你,說你欠他的錢,那這人就是漢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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