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記憶的構造 7

代達羅斯位於大崎町附近一棟乾淨整潔的十二層高寫字樓的最頂層。

走出電梯,正對面就看到掛有「代達羅斯股份有限公司」牌子的無人前台,管理海外與國內工廠的部門都集中在這裡。

伊丹按照說明,拿起前台的電話聽筒,按下「9」,之後被請了進去。

等了幾分鐘後,重田探頭進來,慢悠悠地說:「抱歉,讓您久等了。」

他攔住要站起身的伊丹,請他再次坐下,然後走到對面的扶手椅上,輕輕鬆鬆地坐了下來。

昨天重田打來電話,說想商量上次那件事。

伊丹完全可以拒絕的。不,他本來應該拒絕的,可不知為何就是做不到。重田的話對他有一定的吸引力,同時與他忘不掉的過去息息相關。那段讓伊丹至今仍無法接受、無法原諒的帝國重工時代的苦澀往事——

「關於上回談的那件事,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嗎?」伊丹開口道。

「我找到你不是為了聽這種話的。」重田說,「你曾經被帝國重工趕了出來,尊嚴被踐踏,難道你不想給他們一點顏色瞧瞧嗎?」

不知道重田是從哪兒聽說的,恐怕他在帝國重工內部或合作商那裡有信息來源吧。重田提起的過去,如今已成為伊丹心中無法癒合的創傷,讓他一直痛苦不已。

「你太囂張了。」重田似乎看透了伊丹的心思,繼續道,「就是因為你太惹眼了,才會被帝國重工這個組織找到利用的空隙。你想做的事情對組織來說雖然必要,但同時也是對他們自我認知的否定。到頭來,你就落入了舊財閥企業內複雜的雙重標準陷阱。」

重田的分析讓伊丹無言以對,曾經的記憶迅速在他腦中復甦。

時間正好是重田工業破產之後。

「大家都看到了,這個收益率還不夠好,我希望能繼續控制成本,進一步提高收益。」

數字報出來的瞬間,會議室里明顯響起一陣嘆息。因為已經進行了非常徹底的成本削減戰略,所以才出現「怎麼還要搞」的反應。

這是機械事業部內部召開的收益總結會。

按生產機種劃分的五個事業部,以及伊丹所屬的事業企劃課,合計約七十名員工參加了會議。在中央席位作出指示的人是部長的場俊一。

「這不好搞啊……」

伊丹旁邊傳來苦惱的嘀咕聲,是他的課長照井和生。

若用一句話來形容照井這個人,便是「無事至上主義」。他思想保守,注重傳統,是典型的帝國重工人。伊丹認為,像他這種拒絕新事物,錯誤認為自己的使命就是繼承先賢經營方法的傢伙,是徹頭徹尾的蠢貨。

伊丹提出為提高收益,應該與重田工業結束合作的時候,首先站出來反對的便是照井。

不過,經過重田工業這件事,內部對伊丹的評價開始毀譽參半。

有的人認為他獲得了的場的認可,是實現了革命性改革的風雲人物。但另一些人認為他破壞了傳統機制,只知道討好新部長並恣意妄為,是個應該警惕的人物。

當然,伊丹清楚自己的風評毀譽參半。儘管如此,他還是認為自己做得對,並樂觀地相信經過一段時間眾人就會理解。不過這種樂觀只持續到不久之後,伊丹提交的另一份策劃引來了意料之外的爭議。

是關於機械事業部供應鏈的考察與建議。

可以說,這個策劃是伊丹為在帝國重工最後提出的大項目做的鋪墊。

策劃的關鍵在於解散堅持舊思維的合作商協會,徹底審視現有交易,通過打破合作會這種溫吞水的沒用組織和一潭死水的假和諧,將從中誕生的競爭力反映在成本上,從而促進機械事業部的結構轉換——換言之,就是全盤否定名門事業部及長年與合作商保持的裙帶關係。

是重田工業讓伊丹想到了這個新的策劃。導致重田工業破產的原因是什麼?如果說是因為他們不願意降低成本,因此被取消了訂單,那就錯了——伊丹是這樣想的。不,他希望這樣想。

重田工業具備技術實力和財力,應該能發展成一個更大更強的公司。之所以沒有這樣,難道不是因為他們過於依賴帝國重工嗎?他們手握穩定的訂單,因此鬆懈下來,忘記了本應保持的危機感。如果沒有帝國重工這個過度重視合作商的企業,以及合作會這個溫和的環境,重田工業必然會不斷更新技術,努力獲取新的合作對象,成為具備價格競爭力的優秀企業。

為了防止出現第二個重田工業,必須儘快解散合作會,建立起真正基於競爭的交易關係。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合作商,從而穩固帝國重工的收益基盤。伊丹的策劃書描繪出通往這一理想的恢宏路線圖。

一介普通員工竟然提出如此大膽的改革方案,這還是帝國重工有史以來頭一次遇到。

「這種策劃不可能被批准的。」

果然,照井看完後馬上表現出了拒絕。

那什麼樣的策劃才會被批准?沒有替代方案,卻執意否定。口口聲聲說為了解決赤字問題亟須徹底改革,實際上照井和其他大部分員工的腦子裡還堅持著「保持舊框架」的共識。

「課長您要以個人之見否決這份策劃嗎?」倔強的伊丹對平時就有點看不起的照井直言道。他認為要不是這種人當了課長,機械事業部恐怕早就變好了,說起話來難免尖銳,「請您傳到上面去吧,要是上面不答應,我就放棄。」

「你小子以為的場先生會喜歡這玩意兒嗎?」照井沒把伊丹當回事,邊笑邊說,「行啊,可以啊,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就幫你傳上去。只不過我要事先聲明,你的思想與帝國重工的傳統和習慣完全不一致,是極為任性且危險的想法。大家都給我聽好了,只顧自己,是做不成生意的。」照井得意地向所有傾聽他們談話的社員說道。

「您這是對我的意圖的曲解。我寫這份策劃的初衷不是這個,這是新的經營計畫。」伊丹當場反駁道。

「但我只能讀出這個味道來,因為你的筆力實在太爛了。」照井輕蔑地回了一句,抓過伊丹的策劃書,揮揮手把他打發走了。

這傢伙沒救了。

伊丹氣憤地回到座位上,心裡燃燒著熊熊怒火。

機械事業部本來應該潛藏著無限的可能性。可是這裡的人思維僵化,只憑習慣做事,又忌憚於號稱「聖域」的合作會,失去了原本擁有的思考能力。照井的氣概和度量都不足以打破這個現狀。

伊丹對自己的策劃很有自信。

不管照井課長怎麼說,為了拯救機械事業部,就必須大刀闊斧地進行事業結構轉換。伊丹在這份策劃中融入的思考,已經漸漸化為確信。然而,在審議策劃的課長會議上,伊丹的確信瞬間就被顛覆了。

「要是幹這種事,機械事業部的供應鏈就會整個崩潰。」

「轉移重田工業訂單的工作進行得還算順利,可不是把人家搞破產了嗎?難道這對你來說就是成功?」

「這完全是妄自尊大的產物。」

「你是不是應該把新銳經營者的姿態放一放,先從基本的東西開始學習啊?」

「太可笑了,我聽都不想聽。」

伊丹為說明策划出席了會議,卻一上來就遭到各種惡意評價。

那些話語似乎不是針對策劃案,而是針對伊丹本人,這讓他感到胸中刺痛。

他獨自承受著如同利箭般攻來的污衊、敵意,以及摻雜著蔑視的意見,突然領悟了——

這些話背後是照井的觀點體現。

到最後,沒有一個人贊同伊丹的策劃,甚至有人同情照井竟然有個如此不好管教的下屬。

儘管如此,伊丹還是沒有放棄希望。

還有可能性。

的場。的場一定會贊同他的策劃。無論他在課長會上遭受到多麼苛刻的對待,的場應該都能憑一句話推翻那些人的想法。

在課長會議上遭到全盤否定的策劃書被送去給的場審批,伊丹預料到的場可能要找他問話,便刻意沒有外出,一直留在辦公桌前。

可是等了一整天,的場都沒來叫他。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傍晚,就在他的焦慮將要達到頂峰時——

「喂,伊丹。」

照井叫了他一聲,還把策劃書扔了回來。

「否決。知道了嗎?」照井說道。

說完,他就完全無視伊丹,開始查看手頭的文件。

伊丹獃滯地回到座位上。他翻開策劃書,看見的場的閱覽印,以及紅色圓珠筆寫下的碩大的「不批」兩個字。

沒有評語,也沒有說明。

幾個同事偷偷朝這邊張望,但沒有人跟他說話。

不知何時,伊丹成了部門裡的異類。

「叫你囂張。」

不知誰說的話傳到了耳中。

此時,伊丹意識到自己已經是機械事業部的累贅。他就是一隻反抗公司傳統,然後遭到打擊的自視甚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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