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高迪的教訓 5

殿村很久沒跟稻本彰喝酒了。

兩人約在一家開在一片農田中間的居酒屋見面,殿村從家走過來只要十分鐘。這裡酒菜都很不錯,深受周圍住戶的喜愛。

殿村幹完農活過來是六點多,店裡已上座了七八成,有些熱鬧。稻本坐在一張古樸的手工桌子旁等他。

稻本是殿村的高中同學,後來就讀東京農業大學,畢業後回到家鄉繼承家業,種植水稻。殿村很早以前就聽母親說,他是這一片地區農戶的領頭人物。

今天晚上這頓飯是稻本主動約殿村的,兩人自十年前的同學會後就沒再見過面。

「我聽說你每周都要回來啊,你老爸情況怎麼樣?」

稻本不知從誰那裡聽說了殿村家的情況。這一帶有很多世世代代定居於此的人,可能是從父母那一輩人那裡聽說的吧。雖然地域廣闊,人際圈子卻很小。

「嗯,算是穩定下來了。我原先還有點擔心,好在發現得早。」

「太好了,我也挺擔心的。」

稻本露出笑容,往殿村的空杯里倒滿啤酒。此人體格健碩,臉曬得黝黑。

「謝謝。」

殿村還有點無措,姑且先道了聲謝。雖是高中同學,但兩人的關係不算親密,平時見到了會說說話,但並不是會沒事相約出來喝一杯的朋友。

這些稻本心裡應該也清楚,所以今天應該是有事相商,只是殿村不知道是什麼事。

「你家裡的地怎麼樣?」

「拜託北田叔幫忙照看著,周末由我來負責。要是母親能幫上忙還好,可是力氣活兒太多,她歲數也大了。而且把老爸一個人扔在家裡,萬一出了什麼事可不好,所以她也不能長時間外出。」

「很頭疼吧?我很想幫忙,只是自己家那邊也忙不過來。」

稻本很體貼,只是兩人不那麼熟,殿村不太好意思找他幫忙。

「反正快結束了。」殿村說道。

明天再干一天,應該就能完成收割了。後面的事情他正準備跟父親商量。

「你老爸怎麼說?」

稻本這麼一問,殿村沉默了一會兒,說:「他說明年還想再干一年。平時請鄰居幫忙,我和老婆周末過來,應該能再應付一年。」

「這不是很麻煩嘛。」

對方說得如此直截了當,殿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麻煩是肯定的,只是如果不讓父親種地,他恐怕會失去活下去的動力。

「我是覺得,只要老爸想干,我可以陪他一年。」

殿村說這話彷彿是在安慰自己,說完還舉起杯子喝了一口酒。遠處有桌客人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喝的,現在都有點醉了,在大聲說笑。與之相比,他們這桌的氣氛顯得很消沉。

「確實,那麼大一片地,多少年了都是你老爸一個人照顧過來的呀。」

殿村有點疑惑,不知他想說什麼。

「殿村,其實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稻本總算進入了正題,「我在想啊,要不要組建一個這一帶農戶的農業法人。現在我們有三個人,加起來共有三十町步的地,要是你老爸決定退休,能把你們家的地轉讓給我們嗎?」

這請求來得太突然,殿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要是你們明年還打算種,那就明年過後再說。你能考慮考慮嗎?」

「抱歉,稻本,你說的轉讓,是要我們把地賣給你嗎?」

「我們可以商量以什麼形式轉讓。」稻本說,「我希望以每年交付租金的形式。」

殿村無法判斷這件事對殿村家,以及對他父親來說是好是壞、是賺是虧。

「我在這方面毫無經驗,你先跟我說說吧。比如,你說的租金大概有多少?」

稻本很不好意思地報了個價,低得驚人。

「畢竟只是農田嘛。」

殿村不明白這到底能不能充當低價的理由。

稻本繼續道:「現在很多老年人認為,與其棄耕,讓農田變成荒地,還不如租給別人耕作。」

「我不是很清楚這方面的情況,但是,能出個至少能讓我父母吃飽的價嗎?」

「雖說名頭是農業法人,但我們其實捉襟見肘啊。」稻本說,「種稻子這種活兒,不是說有個十町步的地就能高枕無憂了。我雖然湊齊了三個人成立農業法人,可只有手頭那些地,跟自己種地時沒什麼兩樣。如果不增加耕地面積,我們作為法人就無法生存下去。我覺得,加上補助金,大概也只夠三家人勉強生活下去。」

可能農戶合夥組成法人並不能馬上增加利益吧,因為就算湊到一塊兒,弱者也還是弱者。

「簡而言之,為了增加耕地面積,你們正在四處收集高齡農戶家的田地,對吧?」殿村總結道。

「正是這樣,你能考慮考慮嗎?」

稻本低下了頭。

「嗯,我會跟老爸說說的……」

殿村並不怎麼積極。如果接受了這個提議,父母的收入基本上就斷絕了,只能靠一點點國民年金來過活。

「我想問你件事。」稻本雙手放在膝上,表情一本正經,「殿村你準備繼承家裡的地嗎?」

「不,這個應該不會吧。」

殿村的語氣不算斬釘截鐵,是顧慮到頭上頂著的三百年農戶的壓力。

一想到三百年的歷史到自己這一代便要斷絕,他突然有點捨不得了。

「我是個白領啊。」他補充了一句,稻本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

「那你們打算雇個人來管理田地嗎?」

「我還沒聽家裡人提過。」

殿村有些被稻本那超過了熱心的態度震住了。他不太明白農戶的經濟情況,對農業法人這一機制也不太熟悉。不過看樣子,能否增加耕地面積好像關係到稻本他們的生死。

「殿村,你能想辦法說服你老爸嗎?」稻本說,「我不是要佔有殿村家的農田,只是想請你們租給我們。這總比棄耕,讓地荒著要好得多吧。請你認真考慮考慮,拜託了。」

在充滿醉客喧鬧聲的居酒屋一角,稻本低下了頭。

「老爸,你還記得稻本嗎,我高中同學。」

第二天早晨,殿村向父親提起了稻本。

「哦,作郎家的兒子嘛。」父親看著斜上方回憶了一會兒,然後問殿村,「他咋了?」

「他跟幾個朋友成立了個農業法人,說如果我們家的地不種了,能不能租給他或者轉讓給他。」

父親勤勤懇懇種了五十多年地,這樣說可能太單刀直入了。

「租給他?轉讓給他?」

父親緩緩坐在廚房的飯桌前,面前是準備好了的早飯。母親和殿村的妻子也在廚房。妻子咲子每周都會跟殿村一塊兒過來,幫母親做點家務。

母親盛好飯擺在父親面前。父親雖然自稱「半個病人」,不過食慾已經恢複得跟以前差不多了。

「哼!」父親拿著筷子,先喝了一口湯,「說得倒好聽。」

殿村其實已經預料到了,不過父親的反應比他想的還要激烈。

「傍晚可能要下雨。」父親馬上把話題轉到了收割上,「在此之前能收完嗎?」

「嗯,應該沒問題。」

「抱歉啊。」

說完,殿村換上工作服,戴起草帽,在脖子上纏了條毛巾。一開始他還覺得這身打扮有點奇怪,最近已經徹底習慣了。

「我走了。」

他朝屋裡喊了一聲,父親高興地回應道:「去吧!」

雖然老人家口口聲聲說做到自己這一代為止,但看到兒子幫忙干農活,心裡還是很高興。

「小心啊。」

母親和咲子把他送到門口。

殿村來到田裡,看到成片的稻穗在涼爽的秋風中搖動。雨可能會來得比父親預測的早,因為風裡帶著沉重的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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