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才與城鎮工廠 7

「好久沒跟你吃飯了。」

這裡是毗鄰淺草橋站的小店,小包間只有不到五平方米。因為曾經是個茶室,還留著低矮的入口。

「多少年沒來這裡了呀。」

財前說著,拿起啤酒瓶,給對面上座的的場俊一滿上了酒。他剛收回酒瓶,的場就也給他滿上了。

由於是周五晚上,店裡客人很多,坐在小包間里也能聽到外面的喧鬧聲。

「我算過,有十多年了。你調動前我們來的那一次是最後一次。」

的場時常光顧這裡,這家店由一對老夫妻經營,店門口的招牌上畫著豬排飯,實際上別的酒菜也都很不錯。的場之所以喜歡這家店,是因為離大手町遠,不容易碰到熟面孔。另外從公司開車過來只要不到二十分鐘,比較方便。

若是叫人一起來這裡,那肯定是有秘事商談。至少這次叫來財前是如此。

「對了,你現在的工作怎麼樣?」

啤酒喝完換上了冷日本酒,刺身拼盤也端了上來。聽到的場的提問,財前暗暗繃緊了身子。

「托您的福,幹得還可以。」

他回了一句不痛不癢的話,的場沒有反應,似乎瞥了財前一眼,然後把酒杯往桌上「咚」地一放。

「說句老實話,你覺得我們能贏過海外嗎?」

因為兩人很熟,的場拋出了一個非常直接的問題。

的場俊一是下任社長的熱門候選人,但他對星辰計畫持懷疑態度——財前從各種途徑都聽到了這樣的傳聞,想必現任社長藤間也有所耳聞。的場能在下任社長的競爭中遙遙領先,一是憑藉他無人能及的業績,一是他擁有連藤間都無法撼動的靠山。

「還不到一決勝負的時候。」財前回答,「現在這個項目雖然無利可圖,不過考慮到將來,這項事業還擁有多種可能性。若把眼光放長到十年、二十年,或半世紀後,我認為這項投資是必不可少的。」

財前坦率地說出了內心的真實想法,只是不知的場如何理解。

「好宏大啊。」他的語氣很冷,「你的想法跟藤間先生的一模一樣。」

說出藤間的名字時,的場的表情微微扭曲了。

「夢想、未來、大義,這些玩意兒說起來冠冕堂皇,腳下的成績卻慘不忍睹。說真的,往那種地方不斷投入巨額資金有意義嗎?我覺得完全沒必要考慮十年後的事情,更別說半個世紀以後。我們必須正視的,最長也只是五年以後的情況。」

「的場先生……」財前平靜地與的場對視,「如果現在放棄這項事業,那在宇宙這個廣闊的空間里,我們就沒有可以主導的東西了。這樣有弊無利。假設日本這個製造之國,無法成為這項潛藏著無限可能性的事業的主要玩家,那麼不僅是支撐該事業的技術和經驗,連外包廠商的工作和未來也都要被奪走。這不是帝國重工的風格,帝國重工應該與日本社會同在,與國家同在。」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的場冷笑著斟了一杯酒,「我又不是說要完全撤出宇宙事業,只是說不搞火箭了。那種東西,給別人搞就好了。」

「這項事業只有我們能挑戰。」財前堅持道。

「那個什麼星辰計畫,不就是成本上百億日元的大型煙花嘛。」的場毫不留情地揶揄道,「去年發射了幾架?五架?六架?」

的場再次戳中了痛處。拿發射實績來比較,在眾多競爭對手國中,日本,也就是帝國重工,成績一直落後。

「你可能不願意承認,不過在大型火箭領域,日本已經輸了。」

他絲毫沒有收斂起尖銳的態度,繼續道:「發射火箭需要一定的市場需求,可不管是氣象衛星還是准天頂衛星,需求都十分有限。至少在我們國家,還不存在每年發射好幾十架的生意。換言之,搞這項事業,就是要在世界範圍內競爭為數不多的餅。而且這場競爭會讓強者更強,弱者更弱。遺憾的是,目前日本宇宙事業所處的位置是後者。」

「不,日本的宇宙事業還有很多可能性。」

若此時認同的場的主張,一切就都完了。財前鍥而不捨地說:「首先,在發射成功率上,日本的成績高於其他競爭國。其次,對大型火箭發射成本嚴格控制後,已經從十年前的兩百億日元壓縮到了一百億日元。發射費用的降低能夠促進宇宙事業的進程,現在雖然還不明顯,但隨著今後進一步削減成本,一定會誕生許多新的商業需求。假如現在撤退,那就是直接放棄了潛藏在水面之下的巨大市場啊。」

「我就知道一提這個你會這麼說。」

的場並沒有被說服,他死死地盯著財前,問:「你說的這個潛藏的商機,值多少?」

這是財前無法回答的問題。

「這我還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商機一定存在。」

聽了財前的回答,的場思索了片刻。

「如果一定要拓展宇宙事業,那麼與其專註火箭發射,更應該發展衍生事業吧。」

「這個思路確實也對,只是我希望,屆時無論往天上發射什麼,使用的火箭都是帝國重工製造的。」

「你在這兒幹了多少年了?」

的場再次拿起酒杯,換了個問題。

「十一年了。」

財前回答得有點遲疑,不知的場究竟想說什麼。

「在藤間社長搞的星辰計畫中,你的表現十分出色。不過,是時候換一換了吧?」

財前沒能控制好表情的變化,因為他做夢都沒想到的場竟會說出這種話。

「所有董事都認可你的成績,認為你把星辰計畫這個……怎麼說呢,從某種意義上說荒唐無稽的計畫推動到這一步,已經很了不起了。不過,現在是轉向下一項事業的時機了,不是嗎?」

的場的說法很溫和,可既然能說到這份兒上,此事必定已做好了某些鋪墊。

「其實不久前,我跟水原君談了談。」

宇宙航空部本部長水原重治是財前的直屬上司。要在帝國重工這個龐大的組織中混到本部長這一要職,僅憑實力可不夠,還必須是通曉企業政治的謀士。在這點上水原可與的場比肩,甚至是超過的場的戰略家。

「財前啊,其實這件事本應由水原君親自對你說……」的場雙手置於膝頭,換上了嚴肅的態度,「等時候差不多了——當然,還要再過段時間,你就離開現在的崗位吧。水原君的想法是,以准天頂衛星七號機作為你光榮退場的契機,我也很贊成。」

這項調動通知來得過於突然,而且並非直屬上司水原開口,而是下任社長候選人的場親自轉達。看來的場早在心裡確定了宇宙開發事業的方向,他這次叫財前來吃飯,不是為了聽取意見,而是要通知決定。

財前難以抑制猛然湧上心頭的種種感情,震驚、氣餒、失望,還有——憤怒。的場對宇宙事業的不理解,幾乎等同於否定他這十一年來的所有工作。

如果的場決定撤出火箭發射領域,那財前所有的努力和此前獲得的成果就全都歸於徒勞。不,這不是他一個人的事,帝國重工取得的所有技術經驗、研究成果,以及參與其中的所有人和所有公司的努力都將遭到踐踏。

「我只是組織中的一員。」財前說,「只要上面下令,我就服從。只是,能否請您重新冷靜地評估火箭發射試驗呢?」

「你是想說我很不冷靜嗎?」

的場的眼中沒有了光芒,反而騰起陰暗的怒火。

財前不為所動,直視著的場的眼中只有暗影。

您不就是想否定藤間社長的功績嗎——然而,財前心裡的想法最終並沒有化為言語。

「不。」最終財前只說了這一個字,的場移開了視線。

對話就此中斷,店裡的喧鬧聲再次傳進了兩人所在的包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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