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佃的尊嚴 4

社長室窗外的陰雲裂開一條縫,金黃色的夕陽餘暉斜斜地傾灑在住宅區的屋頂上。

「我本來就沒覺得會很簡單,只是老實說,還真沒想到會如此……」

殿村眯著眼睛凝視西邊的天空,臉上滿是倦色。

第一天的測試包含午休時間,整整持續了六個小時。不久前,帝國重工的團隊才意氣昂揚地撤退了。

佃製作所財務狀況不良,經營無法擺脫赤字,連生產管理都被別人說三道四,可謂被敵軍殘忍蹂躪,慘敗而歸。

「經營赤字是沒錯,不過那個叫田村的,根本不了解中小企業。」津野咬著後槽牙,面露慍色,惡狠狠地說道。

唐木田坐在他旁邊的扶手椅上,目光獃滯地看著虛空。

「他說的話固然沒錯,可說的都是一目了然的問題。」殿村罕見地不客氣起來,「光說理想情況,不符合現實也沒有意義啊。」

「同感。」技術研發部的山崎撥開垂到臉上的劉海,「以自我為中心,一味批判,這能叫正確的評估嗎?」

「說白了,他們一開始就沒拿我們當回事。」津野斜眼看一邊,自暴自棄地說。

「你別說,他們真有可能是以這個為前提搞這場測試的。我認為,此時帝國重工也面臨著價值考驗。」殿村說了句讓人意外的話。

「什麼意思?」津野問了一句。

殿村又反問回去:「你覺得我們公司有這麼差嗎?」

「雖然有經營赤字,可我不認為有多差。」

聽了津野的回答,殿村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又問道:「唐木田先生覺得怎麼樣?」

「要問我是好是壞,我覺得應該算好公司。」

這個回答很符合唐木田的個性。殿村聽了說:「我也這麼想。」

「殿村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佃問了一聲。

殿村異常肯定地說:「換句話說,按照一般的評判基準,佃製作所屬於好公司。」

「可是我們這樣自我評價也未免太虛了吧?」唐木田這麼說。

但殿村斷言道:「不,不是的。我在銀行見識過幾千家公司,以我的眼光來判斷,佃製作所是一家很棒的企業。儘管公司暫時陷入經營赤字,但此前的利潤積蓄量很大,不是輕易就會破產的公司。事實上,官司打完後,我們的客戶漸漸都回來了。這個赤字不會持續很長時間,不管由誰來看,這都是一目了然的事實。」

「只是,偏偏那個田村不這麼看啊。」津野悲觀地說。此人平時很樂觀,可見今天的測試給他造成了多大的打擊。

「可能是這樣,不過數字不會說謊。我們公司何時創業,到目前為止究竟積累了多少利潤,自有資本佔了多大比例,穩定性多高,這些都沒有質疑的餘地。」

不愧是財務專家,殿村的發言很有說服力。

「就算那個田村給出的評估充滿惡意,帝國重工里應該也有認真看數字的人。那個人一定會注意到佃製作所是一家超出一般標準的公司。」

「要是沒人注意到怎麼辦?」壞心眼的唐木田露出自虐的微笑,調侃般地問道,「要是田村的評估直接就被採納了怎麼辦?」

「到時候……」殿村露出決然的目光,沉重地說,「也只能說帝國重工的器量不過如此了。這次測試不僅是帝國重工對我們進行評估,同時也是我們通過測試對帝國重工進行評估的機會。若測試負責人的惡意結論被採納,證明對方是那種無法做出客觀評估的公司,那我們最好也別跟他們有來往。所以社長……」殿村的態度很堅定,「彼時就請您放棄向帝國重工提供閥門系統零部件的想法吧。」

「啊,嗯。」佃忍不住點了點頭,「可是那樣一來,把專利授權給他們也很奇怪啊。」

「正是如此。」殿村說,「那種公司,連零部件供應都做不得,更加不能把我們珍貴的專利授權過去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我們不就一點好處都撈不到啦?」津野問。

「那個閥門系統只能賣給帝國重工嗎?世界最尖端的技術,用途不可能如此狹窄。只要找,絕對有應用到其他方面的可能性。對吧,社長?」

被殿村這麼一問,佃一時也回答不上來。

「不要跟他們客氣,沖吧。」殿村並不理會佃的遲疑,對大家鼓勵道。

津野、唐木田和山崎都獃獃地盯著滿臉笑容的殿村。

「殿村先生,你真是個好人啊。」過了一會兒,唐木田嘟囔了一句。

「你過獎了。」殿村笑了起來,「總之,我們是個好公司,我想說的就是這個。請各位相信我這個前銀行職員。」

前銀行職員……嗎?佃心想。對啊,殿村已經不是銀行職員了。雖說只是調派,可他也是堂堂正正的佃製作所員工了。

「謝謝你了,殿村先生。」佃由衷地說,「你說得太對了。」

「我們可能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向對方屈服了啊。」津野說,「太失敗了。當時應該堅決反駁回去。」

「算了,算了,以和為貴。」殿村笑著說,又補充了一句,「先不說這個了,我們還得為年輕人打打氣啊,他們的情緒肯定也很低落吧。」

「迫田好像被折磨得特別慘啊。」津野好像突然想起來一樣說,「營業部那幫年輕人也一樣,畢竟我刻意安排了反對這個項目的人組成項目小組。」

「再說江原那個人還很記仇。」

唐木田的一句話在佃心中種下了一點不安。

供應零部件還是授權專利——

其實,即使在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進廠後,佃製作所內部依舊存在兩種意見。大家的心氣並沒有統一。佃很清楚這一點,同時擔心帝國重工的評估團隊會助長年輕人的反抗情緒。要是測試不合格,又不同意專利授權,肯定誰也接受不了。

「那幫傢伙沒問題吧?」

佃的低語透著濃濃的不安。

「不用擔心。」津野總算露出了笑容,「那幫人比我們想的要成熟,對吧,唐木田先生?」

唐木田只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嗯」。

「那就好。」

佃閉上眼睛抱起手臂,長出了一口氣。

「混蛋!」

突如其來的罵聲驚得迫田抬起頭,正好看見江原手臂一甩,把什麼東西扔了出去。

那東西砸到牆上,又彈回到江原腳下。是一包香煙。

江原煩躁地撿起煙,扔下一句「我去休息」,就走出了房間。

此人原本脾氣就不好。周圍的人眼看著年輕員工的領頭人物發火,誰也不敢說什麼。江原「砰」地帶上門,消失在辦公室外,裡面的員工們像被解開了定身咒一般活躍起來。

「江原真好啊。」迫田大聲嘲諷道。

有那種性格,可以那樣發泄自己的情緒。可是——

「我不是那種人啊。」他又略顯自嘲地嘟囔道,「其實我才最想發脾氣。本來就沒戲。」他自言自語道,「對帝國重工來說,我們就是米粒大小的微型企業。按照他們的標準來衡量,我們根本沒有一樣東西能達標。」

喪家犬。要形容現在的自己,不,要形容現在的佃製作所,這個詞再合適不過了。

迫田出生在茨城縣的偏遠鄉村,從當地公立高中畢業後,考上了東京一所號稱一流的大學。然而他畢業時正好趕上就業冰河期,被好幾十家大企業拒絕後,才好不容易在佃製作所拿到了內定。雖說能找到工作已經很不錯了,可這是他的下下之選。儘管被佃製作所聘用了,可在大企業面試中連連受挫的迫田還是有一種喪家犬的感覺。

他心裡總在想,若不是遇上那種時代,我說不定就在一流企業工作了。也正因為這樣,他很容易屈服。

儘管有點工作能力,在公司里也被看重,可是冷靜想想,自己不過是一個小公司里的小組長罷了,工資不高,也沒有什麼社會地位。今天他又被無數次地提醒了這個事實。

「媽的。」

迫田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生什麼氣,還是氣沖沖地站了起來。

來到公司里唯一允許吸煙的休息室,他看見江原正獨自站著吞雲吐霧。窗戶開著,十二月夜晚陰冷的空氣蔓延進了室內。

桌上擺著煙灰缸,江原則歪著身子癱在摺疊椅上,兩眼直直地盯著窗外的夜空。

迫田一言不發地拽過旁邊的摺疊椅坐下,從胸前口袋裡掏出香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

深深吸入,緩緩吐出,沒有一點滋味。心中的苦澀跟這尼古丁全無關係。

「這樣不是挺好嗎?不用供應零部件了,我們心想事成了。」

迫田說了一句,江原沒有回應。他把煙屁股摁滅在煙灰缸里,緩緩吐出煙霧,氣息略帶顫抖。

「當然不一樣。」江原小聲說。

迫田看著他的側臉。江原依舊盯著夜空。天上沒有星星,門前的馬路上開過一輛汽車。

「問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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