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下町之夢 8

冷風昭示著冬天的到來。十一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五,佃坐在池上線長原車站附近的居酒屋裡喝酒。

「下班後大家一起去喝一杯吧。」

這天,他召集在公司加班的員工們搞了這場聚會。寬敞的二樓包間里坐滿了喝得正高興的年輕員工,佃身為社長,偶爾帶員工出來喝一杯也算是分內的工作。不過,上回來跟他談判的三個人卻不在。

「我叫過了,都不來。」佃問「江原他們在哪兒」時,津野這樣回答。

「是嗎……」

那天談話時產生的鬱悶之情至今仍留在他的心裡。佃本想借這個場合敞開了跟他們好好說說,看來對現在這些年輕人,傳統的「借酒交流」已經行不通了。

「明明是營業部的人,卻不給面子,真是太不合群了。」

「你也別在意。」他安慰完嘀嘀咕咕的津野,感慨了一句,「好難啊。」

「您是說跟年輕人相處嗎?只要痛罵一頓就好了。」津野說。

「這樣肯定不行吧。」

佃拿起已經變溫的啤酒喝了一口。

「他們抱怨完了,就拒絕別人的邀請,刻意保持距離,這樣太過分了。」坐在角落的山崎說了一聲。

來找佃談判的三個人中,其中真野是技術研發部的研究員,想必山崎在跟下屬相處時也有不少煩惱。

「供應零部件這個決定怎麼就這麼讓他們無法接受呢。你們怎麼想?」

佃問了一句,津野和山崎都只回了句「是啊」,便閉上了嘴。

「我覺得挺好的。」過了一會兒,津野說,「社長做出自己認為對的決定,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這個回答可讓佃不怎麼舒服。津野又說:「聽說那三個人都提到了資金問題,可要是公司干不下去了,社長不就會損失全部財產嗎?換言之,面臨最大風險的人是社長,與之相比,員工面對的風險不算什麼啊。」

真的嗎?

在員工看來,失去工作應該跟失去住房和財產一樣嚴重,這不是根據損失大小來做出判斷的問題。

「如果換作津老弟,你會怎麼做?」

津野擰著眉毛想了一會兒,卻回答不出來。

「別客氣,你儘管說吧。」

「換我可能不會這麼做。」津野說,「因為授權專利更好賺錢,研發今後還可以繼續搞。為了今後的研發,現在先積累一筆資金,對公司來說也很重要。更何況,供應零部件還有風險。」

「你的想法很有道理。」儘管被刺痛了,佃還是如實說道,「這次的事是我任意妄為了。」

旁邊的殿村向他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結果不可能馬上看出來。」他鼓勵道,「跟對方簽訂專利使用合同確實能簡單賺到錢,不過,有了供應火箭核心零部件的技術實力和經驗,今後就有可能把生意做得更大啊。如果從五年、十年的跨度來看,或許就能像社長說的那樣,慢慢將技術變為實際業績。」

就在此時——

「不應該根據成功的可能性來做出判斷嗎?」

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是財務部組長迫田滋。他喝得有點上頭,不知何時來到了佃身後。

迫田好像聽到了他們的談話,只見他端坐在佃旁邊的空位上,說出了讓殿村臉上失去血色的話。

「其實江原也來找過我,說要一起去談判。」

「那你怎麼沒來?」

迫田的回答十分殘酷。「因為我覺得,去了社長也不會改變主意。」

大學畢業就進入公司的迫田是個知性的人,工作態度紮實可靠,他給出的意見向來沉穩,和江原一樣,也是年輕員工中的帶頭人。

「你說這話真是太讓人傷心了。」

佃幽怨地回了一句,迫田卻說:「可是社長不是已經想好了,並私自做決定了嗎?」

私自。這個詞刺中了佃的心。

「所以我認為,提再多意見也沒用。不過我還是認為,應該根據哪種做法成功的可能性更大來做出判斷。」

周圍的員工都注意到佃和迫田的對話,停下閑聊,將注意力轉向他們。

「部長說得對,製造火箭零部件的經驗確實有可能成為將來擴大事業的契機,可是您覺得這件事成真的概率有多大呢?我認為,能達到百分之十八或二十,就該謝天謝地了。反過來,我們得到專利使用費的可能性是百分之百啊。對帝國重工來說,那些錢都不夠用來擤鼻涕的。這就像打高爾夫球,那些因為有一點可能性就直接瞄準旗杆賭運氣的人,無論練多久都不可能練出好技術的。我覺得社長聽了我的這些話也不會改變決定的,不過既然這是一次不分上下級的聚會,我就說出來了。社長你錯了,此時不如放下夢想,給我們漲漲獎金吧。」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掌聲,讓佃極為失落。

津野咂了一下舌,仰脖喝酒。山崎面無表情。殿村咬著嘴唇,垂下了目光。

「單說概率確實如此。」佃承認道,「不過,那種公司沒什麼意思吧。你說的概率,說白了就是能不能拿到錢的概率嘛。可是,只要能拿到錢就好嗎?如果心懷夢想,今後或許能得到更有意思的工作,這也該拿出來算一算概率吧。」

「那種事,完全可以過後再追求啊。」迫田的意見非常直接,甚至讓人有點生氣,「社長,聽說您向江原保證一定會成功,對吧?這可不是一個技術人員該說的話。如果您說有可能成功,我還可以理解。社長,您是根據什麼判斷『一定』會成功的?」

「你這是挑刺吧。」津野憤憤地抬起頭,「社長的意思是,要帶著那種勁頭做事。」

「那失敗的責任又該由誰來承擔呢?這可是放棄了好幾億,甚至可能是好幾十億日元的收益啊。我覺得很嚴重啊。部長工資高,可以隨便說,倒是好。可我們不都是只能聽話辦事的小職員嘛。聽到社長的這個決定時,我心裡固然理解社長的夢想,但同時也有個大問號,不知道您究竟有沒有為我們考慮過呢?」

這次沒有人鼓掌。

雖然是借著酒勁,可迫田的話還是太尖銳了。

對啊,佃想,我當時考慮到了自己的夢想,卻沒有替員工考慮啊。

說到底,員工們反對的會不會並非結果,而是導向結果的過程呢?

如果是這樣,那我可能在什麼地方搞錯了順序。

微醺的佃走路回了家。雖然考慮了自己的夢想,卻沒有替員工考慮——

他做的決定或許真的存在這個問題。只是,被公司里的年輕人指出這個問題,還是讓他大受打擊。

比起夢想,還是工資、福利和獎金更重要。

自己的夢想只是自己的東西,並非員工的夢想。

「那是當然的啊。」佃搖搖晃晃地走著,自言自語道。

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一個公司怎麼能為了社長的夢想而存在——年輕人想說的無疑就是這個。

可是,他心中又冒出了別的想法。

「我也有我的人生啊。」

他懂得那幫年輕人的意思,他的想法確實有不到位之處。可是,那幫人的主張不就是不准我干自己想乾的事,而要為公司奉獻整個人生嗎?對我來說,那種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回來了。」

佃開門進屋,走進起居室,發現母親正獨自坐在廚房裡喝茶看電視。利菜好像回房間了,不在樓下。

「辛苦了。剛才有個叫須田的人給你打電話了,說還會打過來。」

「須田?」佃對這個名字很陌生,「他沒說自己是哪個公司的嗎?」

「他說了個英文的名稱,是什麼來著……我覺得他能打電話到家裡來,你肯定認識呢。沒印象嗎?」

「沒有。」佃邊脫上衣邊說,「幾點打的?」

「九點半左右吧。他說還會打過來。」

此時時鐘的指針已經指向十點半了。

「啊,來了。」

起居室的電話響了起來。

佃拿起電話,裡面傳出一個陌生的男聲。

「深夜打擾您了。我是Matrix Partners(經緯創投)的須田,請問佃社長在家嗎?」

「我就是。」

「突然給您打電話,實在很抱歉。請問您現在方便通話嗎?」

須田謙遜地問了一句。如果是推銷,這個時間也太晚了。佃一直沒說話,對方倒兀自說了起來。

「其實是三上老師把我介紹來的,他把您的聯繫方式給了我。」

「三上?」

這個名字讓佃感到意外,三上是他在宇宙科學開發機構時的同事。

「請問你們是什麼關係?」佃問。

「我們是一家美國的投資公司,專門從事企業投資和收購業務。三上老師是我們的技術評估顧問,平時經常來往。其實,有一家企業對佃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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