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啦,帝國重工那邊怎麼樣?」
母親可能一直惦記著那件事,佃回到家,剛走進起居室,她就問了起來。
「他們想要我把專利授權過去。」佃把上衣掛在隔壁房間的衣架上。
「是嗎,那很好啊。」
母親泡著茶,露出了笑容。
「就為這個到底好不好,公司里都吵翻了。喂,我回來了。」
佃沖坐在起居室沙發上的利菜說了一聲。
利菜只回了一句乾巴巴的「回來啦」,眼睛仍盯著電視上播的連續劇,連看都不看他一眼。
佃見此態度嘆了口氣,母親則在旁邊充滿期待地問:「對方給了什麼條件?」
父親擔任社長時,母親時常出入公司幫忙。她的職務名稱是專務,直到現在還有老員工這麼叫她。佃接過社長職位後,母親雖然退居二線,但依舊很關心公司的情況。
「他們開價每年五億,讓我們給獨家授權。」
母親露出驚訝的表情,想必認為這是個破天荒的好條件。
「怎麼還會為這個條件吵起來,太貪心可不好啊。」
這句話證實了佃的猜測。
「不是貪心。」佃喝了一口熱茶,目光投向廚房牆壁,「只是怎麼說呢……我感覺問題不在這裡。一旦這種事找上門來,就很容易讓人忘掉自己本來是做什麼的。」
「再加上外面的人肯定也要說閑話啊。」母親說完,看了一眼利菜,「聽說孩子學校的好多人在說很羨慕利菜呢。」
「利菜的同學怎麼知道這種事了?」
「那當然知道啦,人家都是初中生了。」
佃吃了一驚,母親卻不以為然。
「平時還是會看看報紙的,對不對?」
利菜並不應聲,梗著脖子就是不看過來。電視劇好像正演到精彩的時候,可佃覺得利菜並沒有專心看電視,注意力其實一直放在這邊。就在這時,利菜拿起遙控器關掉電視,氣哼哼地站起來上了二樓。
「這個年紀的孩子啊……」母親嘆了一聲,雙手放在腰上,「不過那孩子也挺擔心你的。」
「這我知道。」
「這種時候,要是孩子媽媽在就輕鬆多了。」
母親意味深長地看著佃。
「你說這個有啥用。」
「真是的,你跟你爸一樣,都是老頑固。」
母親匆匆站起來,走到水槽邊洗起了茶杯。
「喂,我能進去嗎?」
「請進。」
聽到乾巴巴的回應,佃開門進去,發現利菜正躺在床上看漫畫。他拉出書桌邊的椅子坐下,看著瞧也不瞧他一眼的女兒。
「你在學校被人說什麼了嗎?」
佃問了一句,只得到「沒什麼」的回答。
「是嗎……因為這件事不算什麼好事,所以爸爸一直沒跟你仔細說。其實爸爸的公司被人告上法庭了,然後……」
利菜仍是一副毫不關心的樣子,還翻了一頁漫畫。
「然後啊,這半年來一直在打官司。先是別人告我們,然後我們把他們也告了,反正就是一場混戰,結果人家選擇了庭外和解。」
利菜仰躺著,還是目不轉睛地看著漫畫書。
「你在聽嗎,利菜?」
「那又怎樣?」她不耐煩地說。
「所以,你不用擔心。而且,一個公司經營久了,難免會捲入訴訟風波,有時也會突然得到一大筆錢。你朋友可能會說三道四,不過怎麼說呢,你還是不要在意為好。」
「我們不是名流吧?」
利菜突然問了一句,讓佃一驚,本想站起來的,又坐好了。
「什麼?」
「她們管我叫名流。」
「名流?」
佃忍不住盯著利菜的臉。小孩子有時還真會說出讓人意想不到的話來。
「是誰這麼說你啊?」
「裕美。」
利菜不時會把同學帶到家裡來玩,不過佃還沒把名字跟長相對上號。佃正在努力回憶,利菜又說了一句出乎意料的話。
「她家不久前破產了,還說馬上要轉學了。」
佃看著女兒,無言以對。
原來是這樣啊。
他好像理解利菜在學校的立場了。自己的父親剛剛得到了五十六億日元,那可是初中生無法想像的金額。然而,她朋友家卻破產了,很快就不得不離開學費昂貴的私立中學。
儘管這只是社會上的一件小事,可是對幾個剛上初中的女孩來說,這樣的對比實在太殘酷了。
「是嗎……好可惜啊。」
「別這樣好嗎,總是口頭安慰我一下。裕美要是聽到你這麼說,肯定會很不高興的。」
利菜把漫畫扔到床上,坐了起來。她看著佃的眼神中似乎含有憎恨。
「不是單純的口頭安慰。」佃平淡地回應,「你知道我之前為什麼不跟你說官司的事嗎?那是因為,哪怕走錯一步,我們就有可能破產。多虧了一位優秀的律師,我們才得到了庭外和解的結果。要是沒有他,情況就真的很危險了。我不知道那孩子家破產的原因是什麼,但是我要告訴你,其實咱們家也曾一度面臨這樣的險境。」
「那你就把錢借給裕美啊!」利菜說,「你根本用不了好幾十億吧?那就借給裕美家啊。」
「很遺憾,利菜,爸爸不能這麼做。」佃耐心地說,「錢不是那種東西。就算是利菜的好朋友,我也不能出於感情因素借錢。要是我那樣做了,對方可能會陷入更為不幸的境地。現實就是如此。」
利菜兇狠地瞪了他一眼。
「說到底,爸爸還不是跟中島工業一樣。」利菜斷然說出了自己的結論,「腦子裡都只想著錢。」
「不對,利菜。」佃反駁道。
「那是什麼?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還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受苦,真是太過分了。」
「再過一段時間,利菜就會懂了。」
再說下去也不太可能有結果,於是佃站了起來,低頭看著兩眼含淚的女兒。
「為了你和奶奶不傷心、不為難,爸爸一直在盡全力。僅此而已。」
「拜託你別說是為了我們好嗎。」利菜反駁道,「把自己說得好像悲劇英雄一樣,也太狡猾了。爸爸去上班工作,還不是為了自己。」
佃沮喪地退出了女兒的房間,卻遲遲沒有睡意,便躺倒在起居室的沙發上。
真是太難了。好不容易解決了訴訟問題,公司卻仍有堆積成山的難題等著他,連家裡都不安寧。
帝國重工的提案、唐木田跟山崎在會上的爭論——一躺下來,當天發生的事就不斷從眼前閃過。利菜剛才說的話也成了扎在佃內心深處的一根刺。
「為了我自己嗎……」
母親已經回房去了,佃獨自待在靜悄悄的起居室里,低喃了一句。
自從放棄了研究者的道路,接過父親的衣缽成為社長後,佃就幾乎沒有「為自己」考慮過。
連繼承公司都是為了上了年紀的母親,以及當時那幾十名員工。只是——
現在,佃心裡產生了意想不到的疑問。
這個選擇,對當時身為研究者已經走投無路的自己來說,是不是一種「逃避」呢?
不為了自己,而為了家人和員工——他的內心,是否試圖用這種方式來撫平挫折感呢?
他是否只是借口為了他人而不去正視現實呢?
佃為這些苦澀的想法皺起眉,卻聽到放在起居室角落的公文包里傳出電話鈴聲。
是沙耶。
「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電話給你。我就想對你道聲喜。」
她參加的國外學術會議一直持續到昨天,可能今天一回來就看到了報紙上的消息。前妻跟佃不一樣,一直腳踏實地走在研究者的道路上。
「啊,我也正想跟你道個謝,你給我介紹的神谷律師真是幫了大忙。」佃難得坦率地對她說了謝謝。
「他是不是特別棒?」學術研討會可能十分順利,前妻心情很好,「能庭外和解真是太好了,這就相當於勝利啊。另外,我剛才還聽神谷律師說了帝國重工的事,總算輪到你登場了啊。」
「登場?」
佃沒聽明白,反問了一句。
「哦,你不是要參加重工的項目嗎?我還以為你肯定會如此向對方提議呢。」
沙耶說了句出乎意料的話。
「你說什麼呢……」
佃說到一半,猛地閉上了嘴。
其實也不是不可能啊。
「你不是火箭發動機方面的專家嗎?莫非你覺得自己比不過帝國重工的那些研究員?」
佃靠在沙發靠背上,凝視著空無一人的起居室的虛空。
對啊。
自己怎麼就沒想到呢?
他現在的感覺就像在森林裡迷路了很長時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