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倒數 5

支行長根木滿臉不高興地坐著,一言不發。

這裡是銀行的接待室,桌上擺著東京地方法院發來的訴狀,還有斯特拉的產品圖冊,攤開的圖冊旁邊還擺著個孤零零的發動機模型。

像山崎在田邊律師事務所做的那樣,佃花了將近一個小時,親自說明了發動機的構造和這次訴訟的焦點。隨後,他又把此前與中島工業的交涉一一道來,表明了這次訴訟的不合理之處。

全部說完後,眾人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佃先生的話我都明白了。」跟說出的話語相反,根木的表情顯露出難以掩飾的煩躁,「但您說的這些只是你們這邊的主張,而對方也會提出可與之對抗的證據,對不對?」

「無論對方提出什麼,侵犯專利權一事都是不存在的,這場訴訟毫無根據,我們不可能輸。」

根木只是一言不發地聽佃說話,沒有給出回應。他面無表情地沉默了一會兒,對旁邊的負責人柳井說:「佃先生申請了融資?」

「三億日元,名目是運轉資金。」柳井回答。

「三億……」

根木張開拇指和食指,摸著下巴思考了片刻。他從柳井手上接過佃製作所的資料,凝視著寫滿數字、貌似分析表的文件。

「開發這方面投入了不少費用啊,結果開發出來的發動機還被人告了……」根木一臉苦澀地嘟囔道,「要是官司輸了,貴公司的發動機連賣都賣不出去。而且你們還要支付九十億日元的賠償金,那樣一來,恐怕連公司都很難支撐下去了……」

「如果事情真變成那樣,這個世界就不存在正義了。」

佃有點冒火。

「正義啊……社長,正義跟法律,難道不是兩回事嗎?」根木以一副彷彿知曉世間所有道理的樣子看著佃,「銀行這邊呢,必須設想到最糟糕的情況,當然,我也不是說貴公司一定會輸哦。」

那不是一樣嗎。就在佃為根木的話怒火中燒時——

「我很明白支行長的意思,只是本公司也非常為難。」殿村聲音冷靜地說道,「我們正在積極應對訴訟,也會隨時向銀行彙報進展。與此同時,融資一事還請支行長盡量通融。如果沒有融資,我們公司的資金運轉就岌岌可危了。所以支行長,萬事拜託了。」

殿村深深低下頭。佃是個急性子,很難冷靜應對問題,所以殿村這趟跟來真是太好了。只不過——

「你們這邊局勢不太好啊。」根木的反應很冷淡,「前腳才被京浜機械撤銷訂單,光這一樣就註定要赤字了,結果這頭又打起了官司。這種時候找我們借三億日元,老實說,挺為難的……殿村先生,你也是銀行職員,想必明白這個道理吧。」

「請等一等,支行長。」佃說,「就因為我們被告了,所以就設想最糟糕的事態,然後不同意我們的融資申請,這也太過分了。」

「要是結果已有定論,誰還會打官司呢。」根木正面反駁了佃的主張,「中島工業也是因為手握勝算,才會打這場官司的吧。你們想想,那可是中島工業啊,那個中島工業啊。」

旁邊的殿村也沉默了。儘管支行長的話很不講道理,但他知道對方也是出於無奈才會有這種反應——這點從他的表情也能看出來。

佃把話咽了回去。他並非無言以對,而是深知中島工業這樣的大企業向法庭提起訴訟,世人會以什麼樣的眼光看待這件事。

對方是知名上市企業,單是那塊招牌就是信用的象徵。中小企業無論怎麼掙扎,在社會信用度這一點上都很難與之對抗。

法官在法庭上會對大企業懷有好印象,這件事確實對佃造成了打擊。可是說到底,法庭的情況已經算好了,真正不公平的是現實社會。在社會上,大企業擁有絕對優勢。

只要是大企業提起訴訟,隨便什麼人都會想:那麼大的公司把人家告了,被告方肯定特別壞吧。再怎麼堅持主張「我們沒錯」,也沒有人會相信。

然而,世人的誤解無可避免,但連銀行都如此妄斷,這一點他實在難以接受。

對中小企業來說,銀行是資金源,也可以說是它們的生命線。

本來應該站在自己這邊的銀行支行長卻一味給出否定意見,這讓他感到很氣憤。

「支行長,我們的合作關係已經持續二十年了。」佃強忍住心中怒火,這樣說道,「只要是貴行的要求,我們都盡量滿足,因為雙方的合作本來就建立在彼此信任的基礎上。老實說,我們現在確實是四面楚歌。首先要儘快應對京浜機械撤銷訂單造成的資金問題,為此才來融資的。您就不能給我們多些信任嗎?」

「你叫銀行怎麼判斷這種技術上的東西呢。」根木冷冷地回答,「融資可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佃忍不住問。

「是生意啊。」根木凝視著佃的雙眼說。

「可惡,什麼鬼。那幫人只在有利可圖的時候點頭哈腰。」

佃坐在支行停車場的車上,很不甘心地敲了一下方向盤。

他很想抱怨銀行,可是在殿村面前又不好開口。

「不好意思。」

殿村沒精打采地說著,彷彿那都是自己的責任。

「那個叫根木的支行長根本不聽人說話。」

「要是我的口才再好一點,說不定就不會這樣了。」

殿村確實不算巧舌如簧之人。

「跟那個沒關係吧。無論你怎麼費盡口舌,都很難改變一個只顧著自保的人。」

其實,佃並非頭一次經歷這種事。

那次火箭發射失敗後,佃作為發動機開發主任,被迫承擔了所有責任,在研究所內失去了立足之地。

火箭發射是投資超過百億日元的大項目,而且所有資金都來自稅金,一旦失敗就會遭到輿論的猛烈攻擊,所以被追究責任也是理所當然。只是佃萬萬沒想到,連平時對他評價很高的總負責人大場,在關鍵時刻都選擇了自保。他將發射失敗的原因歸結為佃的發動機設計失誤,把責任推得一乾二淨。

只有在離開日常,被逼到絕路時,才能看到真正的人性。

在名為「校驗」的踢皮球過程中,佃之前構築起的人際關係網徹底崩潰了。曾經齊心協力的夥伴都露出了真面目,爭相批判對方,堅持自己的正當性。

人一旦選擇了自保,就會變得頑固任性,當時佃就深刻體會到了這個事實。佃之所以決定離開研究所,既不是因為父親去世,也不是因為自己背上了實驗失敗的責任。他感覺,對人際關係失去信任才是最大的理由。那種東西一旦出現裂痕,就再也無法復原,彷彿脆弱的瓷器。

「白水銀行已經靠不住了。」

他把車開出去,帶著沉重的心情穿過住宅區。回到公司,殿村馬上拿來了融資表格,那張表上有公司未來半年的流水預測情況。

「到七月就不夠用了嗎?」

佃看完表格,坐在社長室的待客沙發上,雙手交疊在腦後。

按照殿村的測算,佃製作所的結算資金到下個月就要見底,即使算上期間的營業額,預計七月下旬進行的結算也會出現資金不足。佃的公司沒有發行期票,也就不存在「空頭支票」,可若不支付採購款項,公司的運轉就會停滯,再這樣下去,就只有倒閉這一條路了。

「不能到別的銀行借嗎?」佃問。

「明天我先去其他銀行問問,不過請別抱太大希望。」殿村說,「銀行業界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公司面臨危機時,會由主力銀行給予援助。我們的主力銀行就是白水銀行,連他們都拒絕了融資請求,其他銀行恐怕更不容易了。」

「全都照葫蘆畫瓢嗎?真好,都不用動腦子。」佃嘲諷地說。

「真不好意思。」殿村又道了一聲歉,「非主力銀行一般會暗自揣測,認為主力銀行跟企業來往較為密切,一定掌握了其他人不知道的經營情報。換言之,要是主力銀行都收手了,肯定是出於某種原因。要是不顧這層關係,硬要給那個公司融資,不僅很難在行業內得到認可,萬一發生什麼事,還會被追究責任。」

又是自保。

「我是不懂銀行內部的情況。」聽殿村說明完內情,佃回答道,「不過,應該也有能理解我們、信任我們的銀行吧。殿村先生以前不是說過,銀行並不僅有人和紙嗎?既然如此,說不定有那麼一兩個怪人願意幫我們啊。」

殿村熟知銀行的做派,所以低垂著頭沒有回答。佃想,那裡面一定存在我這個外行人不懂的難處吧。

「那個,社長……」殿村抬起頭問,「我想跟您商量件事。假設沒法從銀行籌集資金,那能否解約定期存款?我們也沒有可以變賣的資產了。」

「拆定期?」

這話說起來有點滑稽,在殿村提起之前,佃甚至想都沒想過解約定期存款。因為定期存款就像銀行融資擔保一樣,他還以為一旦存進去就拿不出來了,沒想到殿村竟提出解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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