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快中午的時候,我回家沖澡刮鬍子,換上最好的西裝。我趕上中午一場聚會,在路上吃了個熱狗,然後依約走到七十二街和百老匯大道交口的木瓜攤跟簡碰面。她穿了件針織外套,鴿灰夾雜點黑,我從沒見她穿得那麼鄭重。

我們繞過拐角來到庫克殯儀館。一位身穿黑衣,面帶職業性同情表情的年輕人決定我們是屬於哪一組,然後領著我們穿過走廊,來到三號套房。門開著,上頭方框里插張卡片寫著亨德里克斯。房裡,中央走道兩旁約各有六排椅子,每排四張。前方立起講台,講桌的左邊有個陷在花海的開蓋木櫃。我早上請人送過花來,真是多此一舉。桑妮的花多到可以把黑手黨頭子送往樂土。

錢斯坐在右邊第一排走道上的椅子。唐娜·坎皮恩坐他身旁,然後依次是弗蘭·謝克特和瑪麗·盧·巴可、坐滿一排。錢斯穿套黑色西裝,白色襯衫,打條黑色窄邊絲質領帶。女人一律穿黑,我看他前一天下午八成帶了她們逛街採購。

我們進門時,他轉過頭,馬上起身。簡和我走過去,我為他們作介紹。我們尷尬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錢斯說:「你們大概想瞻仰遺體。」一邊朝木櫃點個頭。

真有誰會想瞻仰遺體嗎?我走過去。簡跟在旁邊。桑妮一身亮麗彩裝,躺在木櫃奶油色的綢緞襯裡上。她兩手交握胸前,夾住一朵紅玫瑰。她的臉說是蠟塊雕的有點過分,不過比起我上回見到她的時候,顯然沒有惡化。

錢斯站在我身邊。他說:「能和你講幾句話嗎?」

「好啊。」

— 棒槌學堂·E書小組 —

簡迅速捏一下我的手,然後離開。錢斯和我並肩站著,俯看桑妮。

我說:「我以為屍體還在太平間。」

「他們昨天打電話說可以領走屍休。這兒的人加班幫她化妝打扮,效果還不錯。」

「是。」

「不太像她。也不像我們上回看到她的樣子,對吧?」

「嗯。」

「事後他們會把屍體火化,這樣比較簡單。女孩看來不壞吧?她們打扮的樣子?」

「很好啊。「

「有尊嚴。」他說。停頓一會兒後他說,「魯比沒來。」

「我注意到了。」

「她不信葬禮這套。不同的文化,不同的風俗習慣,你知道?而且她又不跟人打交道,跟桑妮只打過照面。」

我沒接腔。

「結束後,」他說,『我要送女孩們回家,你知道。然後咱們得談談。」

「好。」

「你知道帕克貝尼特?一家拍賣公司,總部在麥迪遜大道。明天他們有場拍賣會,我想先去看看我可能要買的幾樣東西。在那兒碰面怎麼樣?」

「幾點?」

「不知道。這兒不會太久。三點以前應該可以走。四點一刻、四點半左右,行嗎?」

「行。」

「對了,馬修。」我扭過頭。

「謝謝你來。」

儀式開始前又來了約摸十個弔喪的人。一行四個黑人坐在左手邊中央地帶,其中一個我認出是巴斯科姆——上回看他打拳時,我見到桑妮。後排並肩坐著兩名年長婦女,另外有個老坤士單獨坐在前排。有些孤苦伶仃的人習慣闖進陌生人的葬禮,打發時間,我懷疑這三位就是。

儀式剛開始,喬·德金和另一名便衣警探突然溜上最後一排的兩個位子。

牧師看來像個孩子;我不知道他對桑妮的背景了解多少,總之他開始講起生命中止於黃金時期的不幸,以及上帝神秘莫測、內藏玄機的旨意。他說這類不含情理的悲劇,真正的受害者其實是死者的親朋好友。他選讀愛默森 ,德日進 、馬丁·布伯 ,以及《聖經》的傳道書。然後他邀請桑妮的朋友上台說幾句話。

唐娜·坎皮恩朗誦兩首短詩,我本以為是她的創作。後來才知道是西爾維婭·普拉比和安妮·塞克斯頓——兩名自殺身亡的詩人的作品。

弗蘭·謝克特繼她之後上台說:「桑妮,我不知道你聽不聽得到,但有些話我非講不可。」然後便講起她多看重桑妮的友情、人生態度和生命力。開始她語氣輕鬆愉快,最後卻泣不成聲。得由牧師扶著下台。瑪麗·盧·巴可只說了兩三句話,而且音調平板低沉。她說很可惜和桑妮認識不深,希望她現在能在天上安息。

沒有其他人跟著上台。我有段短短的幻想:喬·德金上台宣布,紐約警方將傾全力調查此事是否另有隱情,但他只是待在原處不動。牧師又說了幾句話——我沒專心聽——然後一名來賓便放起唱片:朱迪·柯林斯唱的《神奇天佑》。

到了外頭。簡和我默默無語地走了好幾條街。然後我說:「謝謝你來。」

「謝謝你邀我來。老天,這話聽來可真蠢。像是參加高中畢業舞會的小女孩講的話:『謝謝你邀我來,玩得很愉快。』」她從皮包掏出手帕,按按眼睛,擤擤鼻子,「還好你不是獨自去參加葬禮。」

「是啊。」

「也還好我去了,葬禮簡單隆重又美麗。剛才出來時跟你講話的是誰?」

「那是德金。」

「哦?他去那兒幹嘛?」

「想碰碰運氣吧,我想。很難說誰會出現在葬禮上。」

「這次出現的人不多。」

「屈指可數。」

「還好我們去了。」

「嗯。」

— 棒槌學堂·E書小組 —

我請她喝杯咖啡,然後為她招輛計程車。她堅待要搭地鐵,但我硬塞給她十塊車錢把她送上車。

帕克貝尼特畫廊的大廳服務人員指引我到二樓,那兒正在展出非洲和大洋洲的藝術品。我看到錢斯站在一排玻璃櫥架前,裡頭陳列著十八九樽袖珍金像。有些模擬動物,有些呈現人形以及各種家用器皿。記得有一個雕的是蹲坐著擠羊奶的男人。最大那樽握在小孩手裡應該剛剛好,其中好多看來都頗滑稽有趣。

「阿散蒂人 的黃金砝碼,」錢斯解釋道,「來自英國人稱之為黃金海岸的土地,現在叫迦納。店鋪里可以看到鍍金的仿製品。這些全是真貨。」

「你計畫要買?」

他搖搖頭:「我對這些沒感覺。我想買有感覺的。來,我帶你看個東西。」

我們穿過房間。一尊青銅製女人頭像立在一座四尺高的台上。她的鼻子寬扁,顴骨高聳。她的頸子圍著層層項鏈,顯得異常厚實。整個頭部看來好像是個圓錐。

「這個青銅雕像來自已經消失的貝南王國。」他宣稱,「女王的頭像。你可以根據她戴幾條項鏈看出她的地位。她會跟你講話嗎,馬修?她跟我可是說了很多。」

我在那青銅臉上讀到力量,冷硬的力量和無情的意志。

「知道她說什麼嗎?她說:『幹嗎這樣看著我?你明知你沒錢把俺扛回去。』」他笑起來,「預估價是四萬到六萬塊。」

「你不會喊價吧?」

「我不知道到時候我會怎麼樣。有幾樣東西擺著看看應該挺不錯的。不過有時候我到拍賣場,就像有些人到賽馬場一樣——不是為了賭,只不過想坐在陽光下看馬跑而已。我喜歡拍賣場的氣氛、感覺,我喜歡聽鐵鎚敲下的聲音。你看夠了吧,咱們走。」

他的車停在七十八街一個車庫裡。我們開過五十九街的大橋,穿過長島市。四處可見站街女郎在路沿上,有的單槍匹馬,有的成雙上陣。

「昨晚沒出來幾個。」他說,「我猜她們覺得白天比較安全。」

「你昨晚來過?」

「只是開車兜風。他在這一帶勾搭上甜心,然後開上皇后大道。要不也許他走的是高速公路?反正也無所謂了。」

「是無所謂。」

我們走皇后大道。

「要謝謝你參加葬禮。」他說。

「我本來就想去的。」

「陪你來的女人看去不錯。」

「謝謝。」

「簡,你說她叫這名字?」

「沒錯。」

「你跟她是——」

「我們是朋友。」

「噢。」他在紅燈前剎車停下,「魯比沒來。」

「我知道。」

「我剛才跟你說的理由全是胡扯。我不想讓姑娘們知道真相。魯比跑了,她打好行李走了。」

「什麼時候的事?」

「昨天吧,我想。昨晚我有個口信。昨兒我一整天叫處跑,一直在忙葬禮的事。我覺得還不錯,同意嗎?」

「服務周到。」

「謝了。總之,我服務處要我打給魯比,區域號碼是415.那是舊金山。我挺納悶的,撥過去後,她說她已經決定改行。我本以為這是惡作劇,你明白嗎?然後我到她公寓去看,她所有的東西全不見了,包括她的衣服。傢具她留下了。這一來我就有三間公寓空下來了,老兄。現在房屋短缺,有人找不到房子住,而我倒有三間公寓空著沒人住。是不是挺了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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