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春深,對此可以高眠。
過冬再醒來時,又是數日之後。
她望向對面,發現井九還坐在那裡,彷彿一動未動,只是那杯茶不在了。
井九收回望向窗外的視線,看著她想說什麼,最終沒有說出口。
她說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瘋子?以如此低微的境界居然想去殺西來。」
井九說道:「確實不智。」
過冬說道:「童顏也是這般說的。在寶通禪院的菜園裡他私下勸過我幾次。」
井九心想你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聽人勸的姑娘。
「我有個侄兒叫做何霑,挺傻,以後有機會,幫我照顧他一二。」
過冬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我去西海是因為我覺得有可能性,只要有可能,我都想試試。」
井九說道:「任何冒險的前提都應該是再也找不到任何別的選擇。」
過冬說道:「我的時間不多,那麼我想可以等同於沒有別的選擇。」
井九說道:「我說過你不會死。」
過冬說道:「就算這次我能活下來,時間也不多了。」
井九明白了她的意思,轉頭望向窗外的風景。
春意已經深的快要發霉,不如前些天好看,更不如深秋時的紅葉。
春蠶到死絲方盡,但那並不是真的死,隨後它會化成美麗的蛾子,展翅飛向更遠處。
只是飛蛾無法活太久。
井九算得很清楚,過冬用了這種方法,留下的生命便不會太長。
如果不用這個方法,以她的境界至少還能再活二百餘年,但她便沒有希望突破通天,看到別處的風景。
而且就算她用了這個方法,飛升的希望依然很小,只是稍微增大了些,甚至可以忽略不計。
用靜水般的生命去換剎那光華的一線可能,這是一場堪稱宏偉的賭博。
如果是別的人知道過冬的選擇後,可能會說這樣值得嗎?
井九不會說這樣的話,因為如果換成他,他也會這樣選擇。
這就是修道者的宿命選擇,他覺得更應該稱之為修道者的存在意義。
「所以我有些著急。」
說完這句話,過冬再次沉睡過去。
是的,她很著急。
她急著尋找自己的繼承人,所以才在那個湖畔送出一壺美酒,還親自參加後面一屆梅會。
她急著彌補當年的遺憾,所以才會不時前往白城,在那個廟裡說些其實並沒有太多意義的話。
她會去西海,也是因為這點。
井九走到她的身前,蹲下看著她的臉,沉默了很長時間。
他已經做好準備離開。
在朝歌城裡,聽白早說完那番話後,他只是想來見見她。
現在已經見到了,那便夠了。
只要她回到水月庵,他便會回青山,等準備好了所有東西,再來尋她,治好她的傷勢。
現在看來,她不願意回水月庵,更願意留在世間。
就像前些年一樣。
她從寶通禪院到白城,從朝歌到西海,像陣風般,熱情地在人間行走。
她是一個本性如火、永遠閑不下來的人,本來就不喜歡在同一個地方停留太久。
數百年前,她曾經對他說過很多話,講過很多事情,其中便有這一點。
他沒有在意過她說過些什麼,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
現在那些話卻全部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非常清晰。
修道者的記憶力真的很好,但這其實並不是什麼好事。
井九決定留下來。
從鎮魔獄出來後,他在朝歌城裡只停留了數日,便帶著顧清去了西海,一路風雨兼程,罡風凌體,然後受了重傷。
幽冥仙劍他還沒有真正的完全體悟掌握,新的境界還不夠穩定,需要時間好好感受,然後消化。
消化完後也不是結束,而是真正的開始。
入鎮魔獄,向冥皇學習魂火之御後,他的修行便踏上了一條與前人截然不同的道路。
無論是青山的歷代先輩還是無恩門、霧島等地的天才劍修,都沒有走過這條路。朝天大陸的歷史上或者有些邪魔曾經嘗試過類似的方法,比如魔胎拘魂,但那只是形式相似,從本質上來說依然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層次。
如果他能走通這條修行路,青山劍宗便會開闢新的一方天地,甚至可以直接視作開宗立派。
如此大事,自然需要時間思考與準備。
這間庵堂風景極好,靜湖聲柔,無人打擾,正是思考的好地方。
那麼,就在這裡停留一段時間好了。
井九這般想著。
春意極深,暑意將至,地處天南的青山諸峰,感受更為明顯。
有大陣隔絕,不會熱的讓人難受,但明顯變深的密林顏色,還是讓人覺得有些不舒服。
趙臘月站在崖畔,看著深得有些油膩的諸峰,微微挑眉,有些不喜。
峰間傳來猴子的叫聲,聲音很是歡快,回來的必然是顧清。
他站到趙臘月的身後,低著頭說道:「何霑跑了。」
何霑的境界實力本就不凡,在年輕一代修行者里向來有天下第二之稱,當他決意要跑,顧清實在沒辦法攔住。
元曲站在一旁,覺得有些奇怪,心想師兄為何卻沒像上次那樣直接跪著,只是低著頭?
「我在捲簾人那裡查到一件事情,或者說是他們故意讓我知道的。」
顧清抬起頭來,表情有些怪異,得到的消息詳細講了一遍。
捲簾人給出的消息有很多細節,甚至沒有錯過井九用一片金葉子換走一輛輪椅。
趙臘月沉默聽著,說道:「還活著就好。」
顧清鬆了口氣。
趙臘月心想,看來過冬也還活著,只是傷勢比較重,說道:「你去放到金鞭溪斷崖處。」
顧清怔了怔,接過她遞過來的一塊黑色石頭,望向元曲。
元曲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
趙臘月說道:「我要用來練劍。」
顧清馭劍而去。
趙臘月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調息。
弗思劍靜靜懸在她的頭地,微微振動,隨時可能飛出。
峰頂被艷麗的紅光籠罩。
元曲明白了師父想做什麼,好生佩服。
強大的劍修,能夠隔著數十里,甚至更遠的距離殺人。
但要做到這樣駭人的事情,首先你必須確定目標的位置。
如果能夠看到對方,那當然無所謂。
趙臘月在桂華城裡殺洛淮南時,便是這樣做的。
更多時候,劍修根本無法看到自己的目標在哪裡。
當初裴白髮能在萬壽山裡,隔著千里一劍重傷西王孫,便是因為西王孫的手裡拿著初子劍。
而神皇早已在初子劍上做下了神魂印記。
趙臘月讓顧清把黑石拿到金鞭溪斷崖,便是要練習這種飛劍殺人之術。
金鞭溪斷崖離峰頂有十七里地,已經到了游野初境的最遠殺傷距離,所以元曲才會佩服的無以復加。
不知道顧清有沒有把那塊黑石擺好。
趙臘月忽然睜開眼睛。
黑白分明。
弗思劍破空而去。
峰頂響起一聲劍嘯。
數百丈高的天空里出現一團白色的湍流,然後響起一聲極其震耳的爆鳴聲。
弗思劍消失無蹤。
片刻後。
遠方山間隱有動靜。
微風輕拂衣袂,劍意久久不散。
元曲感受著這一劍里蘊藏著的殺意,臉色蒼白。
不知道金鞭溪邊的顧清會有怎樣的感受。
除了青山,自然還有別人會向捲簾人打聽井九的下落。
捲簾人沒有提供太多細節,比如那輛輪椅以及井九最後出現的地點,卻沒有忘記提及井九身後的鐵劍。
很明顯,這是刻意挑選後的消息。
人們只知道井九消失這幾年是在準備破境,知道他去過朝歌城的人很少,更沒有誰知道他去過西海。
鐵劍依然在……那就說明他的境界依然停滯不前,甚至就連無彰境都稱不上完善。
這讓修行者們很出很多感慨。
難道又一個天才將會就此停下腳步,然後被歲月磋砣成偶爾才會被人提起的名字?
春去夏至。
大原城是朝天大陸著名的避暑盛地,但還是稍微有些悶熱。
在禪室里,過冬第九次醒來。
她身上的天蠶絲已經盡數變白,被圓窗外透進的湖風一吹,如灰般寸寸斷裂,然後散於無形。
井九問道:「穩住了?」
過冬嗯了一聲,感受到窗外的熱風落在臉上,微覺不喜。
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