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物質主義的挑戰

我們可以美妙地說:把靈性的東西歸給靈性,把物質的東西歸給物質。但不幸我們不能這樣斷言。當耶穌說:「把該撒的東西歸給該撒」的時候:暗示一個該撒的國及一個上帝的國,它只是用來回答惡意的問題。耶穌的意思並非以為該撒的國和上帝的國是有同等範圍甚或分離的,也並不意味它們不是互相重迭的。他的意思是,像在一個異邦征服者統治下的猶太人,應有一條可行行為的界線。猶太人為獨立而奮鬥的問題屬於政治的範圍,和耶穌所急於關切的上帝國相離很遠。

我懷疑近代思想和宗教的一般衝突,是從一種對宇宙唯物的解釋,認為整個宇宙可機械地用物理化學的公式來說明,而沒有剩餘的解釋滋長出來的。這不是直接把上帝趕出宇宙,但卻間接地導致這種想法。

因此這個問題的提出是十分重要的。無論我們是為物質或靈性,那種物質與靈性的二分法,是完全不健全的。信仰,靈性信仰的擁護者,當他們離開物質來建築他們靈性構造的時候,行走在不安全的地面上。他們是在沙上建築一間房子,它或遲或早,會被科學的潮流沖走。人類的生命及人類的意識是一種物質及靈性的事實、生理及心理的事實的互相依倚,以一種極端奇妙及非常複雜的方式混合起來——生理學家最能告訴我們它是如何的特殊和複雜。一天一個人可能像婆羅門一樣,用完全輕蔑的話談及衣食及一切屬於物質的東西。第二天他可能讀到鎮靜劑,或胰島素對糖尿症的處理有效,證明瘋狂是化學的,而那個婆羅門沒有地方躲。

我以為一切對宇宙的解釋,除了真正的宗教解釋之外,可作如下分類:

㈠拜偶像者——太多神。

㈡人文主義者——一種中間地位。

㈢唯物主義者——神不夠。

第一類屬於萬物皆神論。第二類在宇宙及人類生命中,都為上帝留有餘地,一個完全無神的人文主義者是很少見的。第三類,唯物主義,不是懷疑上帝的存在(不可知論),就是坦白地斷定沒有神(無神論),後者在思想史上也是比較少的。孔子、蘇格拉底及福祿特爾都有點站在中間,不相信偶像或民間的神祇,也不否認一個較高概念中的神,而且有時十分願意參加某種宗教集會。在另一方面純無神主義,純粹是一個特殊時代的人造的產物,只限於一種思想的特殊方式。和普通的信仰相反,唯物主義甚少是一個把宇宙問題推到他的邏輯結論的思想家的立足點,毋寧是一個當事情開始顯得奇怪、不熟識或混亂的時候,在臨近邊界的地方止步之人的立足點。因為一百個說「我不能知道神」的唯物主義者中,大抵只有一個斷然地說「沒有神」,而他是勇敢的。

事實上在第一類與第三類之間,大體說來,拜偶像者較唯物主義者近乎真理。野蠻的萬物皆神主義者相信每一株樹都是一個靈(則指到處充滿它自己的感情和能力),這是比較那個只關心觀察所得的正確事實表,及那些不問促成那株樹的最後原因的唯物主義者更近乎事實。對於一個愚蠢的唯物主義者,那株樹只是一根有厚皮的棕色樹榦。把根插到土裡去吸收下面的養料,而張開它的枝在空中呼吸空氣。他把自己造成一個記載樹生長的事實。及試圖了解影響樹在花、種、樹的循環中,或春、夏、秋、冬的循環中,生長或再繁殖的物理化學過程的紀錄者或一本書。一個知道到今天已經發現的一切關於樹的事實的植物學家,是一個好植物學家。但如果他以真正明白這一切現象背後的理由為滿足。他必是一個淺薄的科學書記及記帳員。你不能不認為這樣的一個人缺乏才智。這樣的植物學家當然大多數不是缺乏才智;他們有他私下對第一原因的看法,而且有許多相信上帝。當國際植物學家代表會開會的時候,它的會員顯然只像一個科學的書記及記帳員大會一樣集合,對正確的數據如數家珍,且嚴格地保持在他們能力所及的領域。他們沒有宣告他們對上帝的無知。也沒有宣告他們在試圖找出理由時的失望。

當歐洲知識界的毛病以笛卡兒把宇宙切分為心與物兩個方便的部分開始時,它沒有清楚地說這種演繹的方法也應用於人類生命及人類意識範圍,像應用於自然世界的考查一樣。但趨勢是如此。這種趨勢達到了上帝的「靈」及人的「靈」必須服從笛卡兒方法的程度,它是知識的一部分,但情形剛好相反。人的注意由精神的轉移到物質的,而精神的逐漸和超自然的相聯合且被貶斥。如我們所知,這種趨勢終於逐漸變成十九世紀的唯物主義。上帝及道德價值在這個世紀中確定地失勢。但充分的後果還未出現,因為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仍然完整。女孩們仍命名為「信仰」及「忍耐」。但尼生爵士仍然歌唱,「藍童」(一張名畫)的優美仍未為藝術家所鄙視。前拉斐爾派的分子表面上是「靈性的」,而羅斯金實際地「宣講」真、善、美,喀萊爾仍雷鳴著人類精神的偉大。維多利亞皇室仍未崩潰,而人們仍未被失望之骨所鯁。最後在一千九百年左右寫了一本書談及失望在來臨中及世紀末的犬儒主義的,是麥克思·諾多。

跟著二十世紀的進步。這種趨勢逐漸形成道德的犬儒主義之一。人性的優美及光明已經過去。任何談及優美與光明的人,現在聽來是可憐的老樣式。除了藝術家之外,任何人都可以看見女人大腿的美;任何人若不讚賞畢加索畫里挺著大肚子和笨重大腿的懷孕婦人,就是毫無希望的反天才的無知者。於是毀滅的時代來了,畢加索用像一個把鐘錶拆開,把輪子、指針、螺旋釘及彈簧拋棄在他面前的頑皮孩子的歡欣心情,分切那個物質的世界,而稱它為「內視」。斯特拉文斯基嘲笑和諧,斯坦因破壞文法,康明斯破壞標點符號,而特里破壞心智健全。每一個人都撕破一些東西,而用這樣做來接受群眾的喝采。它是一個「勇敢的」新世界和對「勇敢」一字的側重。什麼東西被毀滅並不重要,重要的事情是撕破,因為只有藉撕破,人類才能表示他的「進步」。這些人是我們的領導者,是我們知識分子的精華,我們精神的先鋒。藝術家及作者如果想成烏進步的,便要著意找尋可以著手而尚未為別人所毀壞的東西來毀壞。我想發明一種用像變形蟲的污點來蓋滿畫布的新藝術派,但一個美國人已經偷去了我的鏡頭,新近用同樣型式的晝來暗示一個原子的世界,在巴黎大吹大擂。有一天將會有某些詩人發明一些詩句,顛倒放置其中的字母,想到一種幸好康明斯尚未有的形式。而那些附從者當然不會找不出話或公式來暗示這些顛倒的字母靈性上的意義。我可以為這一派想一個名字——超語意學派——意即一個字的功能,不是表達感覺,而是表達超感覺。

佛洛伊德在一般的破壞中扮演一個奇怪的角色。他把圖書館設在廁所裡面,而可以分析關於人的許多事情。現在任何這樣做的人,都不能不盡量接近關於人的某些生物學的事實。佛洛伊德有某些事情要說,而他仍必須創造他自己的語言。他發現「靈魂」一字被濫用,而非常聰明地用「精神」一字來代替。於是他進而談及本能的衝動、本我、自找及超自我。最偉大的字當然是「下意識」。他開闢了人類知識的一條新戰線。大體說來,下意識的世界主要地是原始的「本能」的世界;但由於把它和意識世界及有意識的理性的活動相對立,他顯示出深藏不露的合理化、自衛機構、願望完成,及自卑的情結等等新景色。這樣,我們對於心智的進行,意識及下意識的知識,變得敏銳。當一個人發現一幅全新的世界時,結果並不單純。它們不能單純。直接的結果並不可愛——並不比解剖手術可愛多少。它發出惡臭,但仍很迷人。它是像做外科手術的助手,看見了人染滿了血的內臟。它顯出人在他本能力量下的情形,躺著打開他的自我欺騙,顯示出他是有一個很不完美的心的野蠻人。人的行為是絕非合理的。如果人是一個有思想的動物,他的思想則屬於十分低級。佛洛伊德派對於人類靈魂的報告,事實上剛好和一個公爵堡壘裡面的女幫廚的報告差不多。我在別的地方曾這樣寫:

人心和人體已再沒有什麼隱私;心理史的學生們已經剝去了無花果樹的葉,吹散了一切秘密。已經把赤裸的、正在發抖的靈魂送到廚房的洗滌室,而把廁所改變為公共走廊;他們已使愛的魅力鈍化,把羅曼司的酒弄酸,拔去了驕傲的羽毛。把高貴的人們心的內部聖所暴露在人的眼前,把它從高壇上推下來,而讓發惡臭的本能衝動戴上皇冠坐在它的寶座之上。

但經過長時間之後,佛洛伊德的發現所建立的趨勢,導向對人類靈魂(精神)較好及較深的了解;對於罪惡、對於內在的鬥爭及對於那個道德監察,達到充分的了解;而且由於瑞士心理學家容格對於生命較多「神秘」及較少物質主義的看法,使得對直覺那個角式及那共有的下意識——人的種族的慾望——有較大的評價。換句話說,任何對個人心理較深的理解,必然適用於人對他同伴的關係,及導致控制人心較深的勢力。下意識重要性的提高,自然會減少人對宇宙全部反應中理性的重要性。它領導人離開唯物主義(特別是藉容格),而向著對人生較為靈性及神秘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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