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威懾後第一年,澳大利亞

程心站在弗雷斯老人的房前,看著熱浪滾滾的維多利亞沙漠。目力所及之處,密布著剛建成的簡易什房在正午的陽光下,這些合成板和薄金屬板建成的房子顯得嶄新而脆弱,像大片剛扔到沙漠上的摺紙玩具。

庫克船長在五個世紀前發現澳大利亞時做夢也想不到,有一天全人類會聚集到這塊曾經無比空曠的大陸上。

程心和艾AA的是隨最早的一批移民來到澳大利亞的。程心本來可以去堪培拉或悉尼這樣的大城市過比較舒適的生活,但她堅持做一個普通移民,來到內陸條件最差的、位於沃伯頓附近沙漠中的移民區。讓她無比感動的是,同樣可以去大城市的AA堅持要跟著她。

移民區的生活是艱苦的,但在最初的日子裡,到來的移民數量不多,還可以忍受,與物質生活的艱苦相比,更糟糕的還是來自人的騷擾。程心和AA最初是兩個人住一間簡易房,但隨著移民的增加,房間里的人數漸漸增加到八個。另外六個女人都是在天堂一般的烕懾紀元出生的,在這裡,到處是她們平生第一次見到的事物:食品和水的定量配給,沒有信息牆壁甚至沒有空調的房間、公共廁所和公共浴室、上下鋪……這是一個絕對平均的社會,錢沒有用,所有人得到的配給都完全一樣。她們以前只在歷史電影中看到過這些,移民區的生活對她們而言是地獄般的折磨,程心自然就成了這些人發泄的對象。她們動不動就對她惡語相向,罵她是廢物,沒能威懾住三體世界,最該死的是在接到攻擊警報後放棄了威懾操作,否則引力波廣播一啟動,三體人就嚇跑了,至少還有幾十年的好日子過,即使廣播啟動後地球立即毀滅,也比到這鬼地方受罪強。開始她們只是罵,後來發展到對程心動手動腳,甚至搶奪她的配給品。

但AA卻拚命保護她的朋友,她像個小潑婦一樣一天與那六個女人打好幾次架,有一次抓住一個最凶女人的頭髮往上下鋪的床柱上撞,把那人撞得血流滿面,那幾個女人這以後才再不敢輕易惹她和程心了。

但憎恨程心的並不止這幾個人,周圍的移民也經常來騷擾,他們有時朝這間房子扔石頭,有時一大群人圍住房子齊聲叫罵。

對這些,程心都坦然接受了——這些甚至對她是一種安慰,作為失敗的執劍人,她覺得自己應該付出比這更大的代價。

這時,一位名叫弗雷斯的老人來找她,請她和AA到自已的房子里去住。弗雷斯是澳大利亞土著,八十多歲了,身體仍很強健,黝黑的臉上長著雪白的鬍鬚。作為本地人,他暫時能夠保有自己的房子。他是一個冬眠後蘇醒的公元人,在危機紀元前曾是一個土著文化保護組織的負責人:在危機紀元初冬眠,目的是為了在未來繼續自己的事業。醒來後他發現,跟自己預料的一樣,澳大利亞土著與他們的文化一起,已經接近消失了。

弗雷斯的房子建於21世紀,很舊但十分堅固,位於一處樹叢邊緣。遷到這裡後,程心和AA的生活安定了許多,但老人給她們最多的還是心靈上的安寧。與大多數人對三體世界撕心裂肺的憤怒和刻骨銘心的仇恨不同,弗雷斯淡然地面對眼前的一切,他很少談論這危難的時局,只說過―句話:「孩子,人做過的,神都記著。」

是的,人做過的別說神,人自己都還記著。五個世紀前,文明的地球人登上了這塊大陸(儘管大部分是歐洲的犯人),在叢林中把土著當成野獸射殺,後來發現他們是人不是獸,仍照殺不誤。澳大利亞土著已經在這片廣闊的土地上生活了幾萬年,白人來的時候澳大利亞還有五十萬土著,但很快就被殺得只剩三萬,直至逃到澳大利亞西部的荒涼沙漠中才幸免於難……其實,當智子發表保留地聲明時,人們都注意到她用了Reservation這個詞,這是當年對印第安保留地的稱唿,那是在另一塊遙遠的大陸上,文明的地球人到達那裡後,印第安人的命運比澳大利亞土著更悲慘。

剛到弗雷斯家裡時,AA對那舊房子中的一切都充滿了好奇。那裡好像是澳大利亞土著文化的博物館,到處裝飾著古老的樹皮畫和岩畫、用木塊和空心樹榦做成的樂器、草辮裙、飛去來器和長矛等。最讓AA感興趣的是幾罐用白色黏土、紅色和黃色的赭石做成的顏料,她立刻知道了那是幹什麼用的,就用手指蘸著在自己的臉上塗了起來,然後跳起她從什麼地方看到過的土著舞蹈,嘴裡哈哈地叫著,說早點這樣就能把之前住的房間里那幾個婊子嚇住。

弗雷斯笑著搖搖頭,說她跳的不是澳大利亞土著的舞,是毛利人的,外來的人常把這兩者搞混,但他們很不同,前者溫順,後者是兇悍的戰士;而就算是毛利人的舞她跳得也不對,沒把握住起精神。說著,老人用顏料在自己臉上塗了起來,很快塗成一張生動的臉譜,然後脫下上衣,露出了黝黑的胸膛上與年齡不相稱的結實肌肉,從牆角拿了一根貨真價實的長矛,為她們跳起了毛利戰士的舞蹈,他的表演像勾了魂似的把她們吸引住了,弗雷斯平時的和善寬厚消失得無影無蹤,瞬間變成—個咄咄逼人的凶煞惡神,渾身上下充滿了雄壯剽悍的攻擊力,他的每一聲怒吼。每一次跺腳,都使窗玻璃嗡嗡作響,令人不由得發抖。最令她們震撼的還是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灼熱的怒火和冰冷的殺氣噴涌而出,凝聚了大洋洲雷電和颶風的力量,那目光彷彿在驚天動地地大喊:不要跑!我要殺了你!!我要吃了你!!!

跳完舞,弗雷斯又恢複了平時的和善模樣,他說:「一個毛利勇士,關鍵是要盯住敵人的眼睛,用眼睛打敗他,再用長矛殺死他。」他走到程心面前,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孩子,你沒有盯住敵人的眼睛。」他輕輕拍拍程心的肩膀,「但,這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第二天,程心做了一件連她自己也很難理解的事:她去看了維德。

那次謀殺未遂後,托馬斯,維德被判刑三十年,現在,他所在的監獄剛遷到澳大利亞的査爾維爾。

當程心見到維德時,他正在幹活,把一個用做倉庫的簡易房的窗子用合成板封住:他的一隻袖管是空的,在這個時代,本來很容易接一隻功能與正常手臂差不多的假肢的,不知為什麼他沒有那麼做。

有兩個顯然也是公元人的男犯人衝程心輕佻地打口哨,但看到程心要找的人後他們立刻變得老實了,都趕緊垂頭幹活,好像對剛才的舉動有些後怕。

走近維德後,程心有些驚奇地發現,雖然在服刑,還是在這樣艱苦的地方,他反而變得比她上次看到時整潔了許多,他的鬍子颳得很乾凈,頭整齊有形。這個時代的犯人已經不穿囚服了,但他的白襯衣是這裡最乾淨的,甚至比那三個獄警都乾淨。他嘴裡含著幾顆釘子,每次用左手將一顆釘子按進合成板里,然後拿起綞子利落有力地把釘子敲進去。他看了程心一眼,臉上的冷漠沒有絲毫變化,繼續在沉默中幹活。

程心看到這人第一眼時就知道,他沒有放棄,他的野心和理想,他的陰險,還有許許多多程心從來不知道的東西,什麼都沒有放棄。

程心向維德伸出一隻手來,他看了她一眼,放下鎚子,把嘴裡咬著的釘子放到她手中,然後她遞一顆釘子,他就釘一顆,直到程心手中的釘子都釘完了,他才打破沉默。

「走吧。」維德說,又從工具箱中抓出一把釘子,這次沒有遞給程心,也沒有咬在嘴裡,而是放在腳旁的地上。

「我,我只是……」程心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是說離開澳大利亞,在移民完成前快走。」維德低聲說,他說這話時嘴唇幾乎不動,眼睛盯著正在釘的合成板,稍遠些的人都會以為他在專心幹活。

同三個世紀前的許多次一樣,維德又是以一句簡短的話讓程心呆住了。每次,他都像是扔給她一個緻密的線團,她得一段一段把線團拆開才能領會其中複雜的含義。但這一次,維德的話讓她立刻不寒而慄,她甚至沒有膽量去拆那線團。

「走吧。」維德沒有給程心提問的時間,緊接著說,然後轉向她,短暫地露出他特有的那種冰水般的微笑,「這次是讓你離開這兒。」

在回沃伯頓的路上,程心看到了大地上密集得望不到邊的簡易房,看到了在房屋之間的空地上忙碌的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她感到自己的視角發生了變化,像從世界之外看著這一切,而這一切也突然變得像一個熙熙攘摟的蟻窩。這個詭異的視角使她處於一種莫名的恐懼之中,一時間,澳大利亞明媚的陽光也帶上了冷雨的陰森。

移民進行到第5個月時,遷移到澳人利業的人數已經超過十億。同時,各國政府也陸續遷往澳大利亞各大城市,聯合國遷到悉尼。移民由各國政府領導指揮,聯合國移民委員會對全世界的移民行動進行協調。在澳大利亞,移民都按國家分區域聚集,以至於澳大利亞成了一個地球世界的縮小版,除了大城市外,原有的地名已棄之不用,代之以各個國家的名稱和各國大城市的名稱,現在,紐約、東京和上海都不過是由―片簡易房構成的難民營。

對這樣超大規模的人口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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