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生活的準則 第五十章 養生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 ,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陸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 。

語譯

人始於生而終於死。當人生的時候,四肢九竅都屬於生;當人死的時候,四肢九竅也都屬於死。再看人生的過程,自幼至死,中間有許多勞動,動必有損,以至四肢九竅也都歸向了死地。這是什麼緣故?實在是因為愈看重肉體,愈保不住它啊!

聽說善養生的人,在陸上行走,遇不見攻擊的牛虎;在軍中作戰,碰不到殺傷人的兵刃。牛雖兇悍,卻無法以角來攻擊;虎雖勇猛,爪子也沒了用處;刀刃雖利,卻難以使用。這乃是因為善養生的人,絕不進入致死的境地。

一些年輕的道家,常把老子的哲學思想拿來作為自己的詩集主旨。有關生之悲哀和死之神秘這方面的感觸,老子雖有,卻很少提到。而莊子,不但慨嘆世俗生命的短促,對死亡的神秘感到迷惑,而且以天賦的詩人文筆,寫下了自己的感言。

以下便是莊子最優美的篇章——生死談。

生是死的結束,死是生的開始

《莊子》之《知北游》

誰知道生死兩方面的關聯性?人所以能生,是因為氣的集聚,氣聚便是生,氣散就是死。生死原是互為循環,我又何必為此憂慮?人們喜歡生的神奇,厭惡死的腐臭,豈不知臭腐會轉為神奇,神奇又將化為臭腐。萬物本就是一體的啊!

人類靈魂的顫動

《莊子》之《齊物論》

人的靈魂在睡時關閉也好,醒後活動也好,其和環境都脫不了爭鬥關係。不管那是寬大懶散的人,或深沉狡猾、謹密小心的人,只要他們心意一動,隨之而來的,不是提心弔膽,就是喪魂失魄。

他們的心神像是射出去的利箭,專門窺伺別人的是非以便攻擊;又好像突發的咒語,在耐心等候制勝的機會。如此馳逐競爭,使他們的精神像蕭颯的秋冬一樣,一天天消沉下去,無法自拔,更別說恢複本性。最後,這衰微的心靈日漸枯竭,慢慢走向死亡。

人的心靈,時而欣喜,時而憤怒,時而悲哀,時而歡樂,時而憂慮長嘆,時而猶豫固執,時而輕佻放縱,時而張狂作態,好像氣息吹進虛寂的竅孔所發出的聲音,又像是地氣蒸發凝結成的朝氳。

這些變化,日夜輪流替代,呈現在我們眼前,可是遺憾的是不知它們來自何處?如果真能領悟,便不難了解宇宙間生生化化的道理了。

如果沒有這些情緒的變化,就沒有我;如果沒有我,又哪能感覺出它們的演變?可見我與它們是最接近的,然而卻又不知它們是受誰的主使。彷彿真有個「靈魂」存在。儘管看不到它的形跡,倒可看到它的作用;儘管看不到它的形狀,卻知它本就是真實的存在。

再以人體來比喻:人體具備了百骸、九竅、六臟等各部。在這些成分中,人最喜歡哪一個?是全都喜歡,還是偏愛哪一個?或是把它們當服侍我的臣僕看待?若是臣僕,它們的行為就是被動的,當然就意味著有某個「靈魂」在控制它們。

你知道這「真靈」也罷,不知道也罷,對它的真實性並不會有什麼增損。人既生,就有形體;有形體,就有死亡。縱然不是立即死去,也不過偷生世上,坐待死神的降臨罷了。就這樣天天和外來的事物抵觸,看著光陰飛逝而過,卻又無法阻止,豈不是太可悲了嗎?

終身勞碌,見不到辛苦的果實;疲累至死,不知道自己的歸宿。這樣的人生豈不太可嘆、太可憐了嗎?有人或認為形體無恙,便不會死亡,但是,這又有什麼意思?要知道,形體一旦死亡,精神和心靈也隨著毀滅,這才是最大的悲哀!

人生在世,原就是這樣迷糊嗎?還是只有我迷糊,別人不迷糊?

夢見飲酒作樂的人,醒後反遇悲傷的事

《莊子》之《齊物論》《大宗師》

我怎知道貪生不是迷惑,怕死不是像流落異鄉的孤兒?

麗姬是艾地封疆官的女兒,當晉王迎娶她的時候,哭得像個淚人似的。等她到了晉王的宮裡,和晉王睡在舒適的床上,吃著美味的菜蔬肉羹,這才懊悔當初不該哭泣。我怎知道死了的人,不會像麗姬那樣,懊悔當初不該求生呢?

夢見飲酒作樂的人,早晨起來卻碰到悲傷哭泣的事;夢見傷心痛哭的,醒後反有像打獵那樣快樂的事發生。當人在夢境中,並不曉得那是夢;而人生在世深入迷途,又像在做夢一般;人在夢醒後,才知道以前是夢;人死了譬如大醒,那時才知道人生也不過是一場大夢而已。

可是有些愚蠢的人,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夢中,還以為自己清醒得很,一副什麼都知道的神情。整天君呀、民呀、貴呀、賤呀,喊個不停!真是執迷不悟,心胸狹窄極了。

孔丘和你都在做夢,說你們做夢的我也是在做夢。這些話常人聽了,必以為怪異。但在萬世之後,還怕遇不到一個解得開這個道理的大聖人嗎?

「古時候的真人,不知道喜愛生存,也不知道憎恨死亡。」

人生短促

《莊子》之《知北游》

人生於天地之間,就像白駒穿過石隙一般,轉瞬即逝。萬物突然生,突然長,又突然地衰退死亡,莫不是順著自然的變化而來。但是生物卻因此而哀傷,人類更因此而悲痛。其實,離開人世就好像解開自然的束縛,毀壞自然的劍囊一樣,魂魄 走向哪裡,形體也跟著走向哪裡。

孟孫才的死:本身就是一場夢

《莊子》之《大宗師》

顏回問孔子說:「孟孫才的母親死了,他沒有掉眼淚,心不覺難過,居喪不悲哀。三種悲哀的表示,他一項都沒有,反而以善於居喪聞名魯國,這不是虛有其名嗎?」

孔子答道:「孟孫才已經盡了居喪之道,他比知道喪禮的人更精進了一層。喪事本應簡化,只是世俗難以辦到,而他已經有所簡化了。他不知什麼是生,什麼是死;不知迷戀生前,也不知追求死後;僅把生死看做物的變化,一味聽從那不可知的演變而已。」

「人的形體無時不在變化,哪能曉得那不變化的是什麼。人的精神是不變的,又哪裡曉得那形體已變化了呢。我和你還是在夢中啊!孟孫氏突然遇著形體上的變化,卻並不以此連累他的心神。他以為,形體上的變化並不是真死,而是搬了新居。他之所以哭,乃是隨別人哭而哭,他的心卻是毫無感覺可言。」

「人們常以暫有的形體說道:『這是我!這是我!』其實,這個『我』果真是自己嗎?譬如你曾夢作鳥在空中翱翔,夢作魚在水底戲游,那麼在這裡和我談話的你,是醒著的你,還是做夢的魚鳥?」

「偶然碰到如意的事,來不及笑;真正從內心發出的笑聲,事先也來不及安排。因此,唯有安於造物者的安排,忘卻生死,順著自然的變化,才能進入虛無的境界,與天合為一體。」

莊子夢為蝴蝶

《莊子》之《齊物論》

從前,我(莊周)曾做過一個夢,夢到自己變成了一隻活生生的蝴蝶,在花叢間高興地飛舞著,那時候的我,絲毫不知自己就是莊周。醒來後,看見自己仍是人形,不覺迷惑半晌:到底是我做夢變成蝴蝶呢?還是蝴蝶做夢變成了我?我和蝴蝶一定有分別了。

但是在夢裡,我和蝴蝶,何嘗有分別?說我是蝴蝶可以,說蝴蝶是我又有什麼不可?這就叫做「物化」 ——形象的變化。

廣成子論不朽

《莊子》之《在宥》

黃帝在位十九年,教令通行天下,民心因而歸向。一天,黃帝聽說廣成子在崆峒山上隱居,便親自去看他,說:「聽說先生已經達到至道的境界,請問至道的精氣是什麼?我想用天地的精氣,助長五穀的成熟,以養百姓;又想調和陰陽,以順萬物的情性。」

廣成子說:「你所問的,是萬物的本質;你想做的,卻是摧殘萬物。自你治理天下以來,雲氣沒有集中就下雨;草本沒有枯黃便凋落;日月的光輝,也逐漸昏暗不明。像你這樣淺陋的心志,又有什麼資格來談至道的境界?」

於是黃帝躬身而退。回去後,便拋棄了王位,蓋了一間清靜的小屋,坐在潔白的茅草上靜思。這樣過了三個月,他又來拜望廣成子。

廣成子朝南而卧,黃帝順著下風,跪行而上,深拜叩頭說:「先生已達至道的境界,請問如何修身才可以長久生存?」

廣成子驚奇地坐起來,說道:「問得好!來!我告訴你至道的境界。至道的精氣,幽遠而不可窮究;至道的極境,細微而無法看見。」

「不要求去看,不要求去聽,專一精神,清靜無為,形體自然會走向正道;必定要靜寂,必定要清心,不要勞動你的形體,不要動搖你的精神,自然就可以長生。」

「因為,眼睛不看,耳朵不聽,心裡就不會思慮,精神自會與形體冥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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