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道的描摹 第十九章 知所屬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見素 抱朴。少私寡慾 ,絕學無憂。

語譯

聰明和智巧傷害自然,所以棄絕它人民反而得到百倍的益處;仁和義束縛天性,所以棄絕它人民反而能恢複孝慈的天性;機巧和貨利能使人產生盜心,所以棄絕了它盜賊自然就絕跡。這三者都是巧飾的,不足以治理天下。所以要棄絕它們,而使人有所專屬。這便是外在表現純真,內在保持質樸,減少私心,降低慾望。知識是一切憂愁煩惱的根源,棄絕一切知識,就不會再有憂愁煩惱。

以下兩篇精選包含了莊子怒斥教化的言辭,他特別引用了老子的兩句話:「絕學,棄智。」在第二篇精選中,雖然他的駁斥稍嫌誇張,但確實也包含了深邃的哲理。當這些哲理被文明生活的物質條件取代時,人類心靈平靜的本質就已喪失。

本章第一篇精選是《莊子》外篇《胠篋》的精華,談論的主題是「聖人生,大盜起」。第二精選則取自《在宥》。

《胠篋》(開箱)

《莊子》之《胠篋》

為防備開箱、探囊、倒櫃的小偷偷竊,必定要將東西用繩子捆好,用鎖鎖好的人,便是世上所謂的聰明人。但是大盜來了,背著櫃,提起箱,挑著行囊而逃,還唯恐你繩子捆得不緊,鑰匙鎖得不牢呢!這樣看起來,所謂的聰明人不就替大盜做了預備工作嗎?

姑且針對此事談論一下:試看世上的聰明人有哪個不替大盜做鋪路工作?有哪個聖人不替大盜看守的?何以見得呢?舉個例子說吧!

從前齊國人口眾多,城市相接,鄰里相連,雞和狗的叫聲各地都可聽到;捕魚的範圍和耕種的地區合起來不下兩千餘里;全國境內,凡是建立宗廟社稷,實施地方行政等事,無不以聖人的法則為主。

但是自從田成子殺了齊君奪得齊國 後,竟連齊國取法於聖人治理國家的法度也一併「偷竊」了。所以田成子雖名為盜賊,卻能身居堯、舜的地位。當時小國不敢向他抗議,大國不敢對他討伐,竟使他的子孫傳到十二代 ,這不是以聖人之法,來保護盜賊的安全嗎?

再進一步說吧!試看世上有哪個最聰明的人不替大盜積蓄貨財?有哪個大聖人不為大盜防守贓物的?何以見得呢?

今且以龍逢被殺、比干被挖心、萇弘被破腸、伍子胥的屍體被投在江里任其腐爛等事來看,這四人是那麼賢能,還不免被殺被棄,聖人法度的禍害也就可想見一斑了。

所以盜跖的徒弟問他說:「強盜也有道嗎?」

盜跖說:「怎麼會沒有道?譬如:起意偷人家屋裡的東西,先要推測裡面的虛實,如果能算得準確,就是聖德;先進去就是勇;後出來就是義;知道見機行事就是智;分贓公平就是仁。沒有這五種德行而能成為大盜的,可說是天下絕無僅有的事。」

這樣看來,行善的人若未獲聖人的道,就不能立身;盜賊沒有聖人的道也無法行盜。但是由於天下的好人少、壞人多,所以也使得聖人之道為天下謀利的少,禍害天下的反而多了。因此有人說:「把嘴唇掀起來,牙齒就覺得寒冷;魯國的酒薄了,趙國的京城就被圍 。」聖人和大盜原是彼此相連的。世人只要有聖人,便少不了大盜。

就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要天下大治,必得打倒聖人,釋放盜賊才行。這跟泉水幹了,山谷才空虛,高山平了,深澤才能填平是一樣的道理。只要聖人一死,大盜平息,天下方能太平無事。

如果聖人不死,大盜不能肅清,即使借重聖人治理天下,也不過是替盜賊增加利益罷了。這就好像有了斗斛來量米穀,就有利用斗斛來做詐偽的事;有了桿秤來稱東西,就有利用桿秤來做欺騙的事;有了官印作為信物,就有假造官印圖利的事;有了仁義來糾正人的行為,就有假借仁義來做虛偽的事。怎麼會這樣呢?

且看:那偷竊別人腰帶鉤子的小賊,捉到了就被殺死,而那偷竊君國的人反倒做了諸侯。並且在諸侯的府第內,歌功頌德之聲不絕於耳,仁義之教頻傳,這不是假仁義來為非作歹嗎?

這种放任大盜強奪諸侯的地位,和利用仁義、斗斛、秤錘、官印求取私利的事,雖有官方的重賞與酷刑,卻都無法禁絕,這實在是聖人的過失啊!

因此有人說:「魚不可以離開深淵,國家的名器不可明告人。」 那些聖人,就是治理天下的利器,是絕不可公開讓天下人知道的。

所以只有摒棄聖智,大盜方可肅清;摔毀珠玉,小盜才不會產生;燒毀印信,人民自會誠實;擊破升斗,折斷秤桿,百姓自不爭執;毀盡天下聖人的法度,人民才有資格和在上的議論……廢除六律,消絕竽瑟,塞住師曠的耳朵,而後天下人方能恢複真正的聽覺。

若能毀去文章,捨棄五色,粘上離朱的眼睛,天下人才能恢複真正的視覺;毀壞鉤子、繩索,棄去規矩,折斷工倕的手指,而後天下人才有真正的巧藝,俗語說「大巧的人反似笨拙」 ,就是這個道理。除去曾參、史鰍的忠信行為,封鎖楊朱、墨翟的言論,拋棄仁義之說,而後天下人的道德才能和玄妙的大道 一致。

如果人人不自顯他的視覺,天下就不會被「光芒的氣焰」燒壞;人人不顯露自己的聽覺,天下就沒有憂患;人人不顯露自己的智慧,天下就不會惑亂;人人不顯露自己的德行,天下就沒有淫邪的行為。

師曠、工倕、離朱等人,都是標榜自己的德行以擾亂天下,於法來說,這是毫無用處可言的。

小心不要傷害到人的本心

《莊子》之《在宥》

崔瞿問老聃:「如果天下不必治理,如何使人心向善呢?」

老子回答說:「小心,不要傷害到人的本心就可以了。人心是很容易動搖的,不得志則居下,得志就在上位了,上下不已,因此自暴自棄,得不到絲毫的安適。」

「溫和的時候,柔弱的心可以制伏剛強;順心時,人心熱如焦火;失志時則又寒如冰雪。心情的變化快速無比,一眨眼的工夫,它可以越過四海之外。平穩的時候,像是寂靜的深淵;心念突起,又像懸於天上一樣。有如脫韁的野馬無法控制的,恐怕就是人心了。」

從前,黃帝首先以仁義鼓舞人心,堯、舜競相模仿,以至於瘦骨嶙峋,腿上無毛來求天下人形體的安適。他們苦心施行仁義和經營法度,卻仍不能改變天下人的心志,作亂的人相繼而起。由堯驅逐歡兜至崇山、放逐三苗於三峗、流放共工到幽都這些事看來就可明白了。

到了三代 ,這種情形更為嚴重:一方面有夏桀的殘暴,一方面有曾參、史鰍的德行,因而儒墨的學說紛紛而起。於是乎喜怒是非互相猜疑;愚者智者,互相欺侮;善惡互相攻訐;虛偽誠實,自相譏諷;天下的風氣自此大壞。

由於道德的分裂,使得人們的生活散亂不堪;又由於好求無涯的知識,使得天下百姓智窮才盡,隨之而來產生了斧鉞刀鋸的刑具,天下豈有不亂之理?這都是鼓動人心造成的禍患啊!

所以賢能的人隱居在高山深岩中,萬乘的國君卻坐在朝廷上恐懼憂慮。而今,儒墨之流看到死刑的屍體狼藉遍地;服刑役的相擁互擠;受刑勞的到處皆是,才開始奮力挽救當世的弊政。唉!他們也太不知恥了。

就因為我知道聖者是刑罰產生的根源,仁義是桎梏的憑藉,相對也就知道曾參、史鰍的行為是夏桀依恃的準則了。所以:「只有斷絕聖賢,拋棄智慧,天下才可以得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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