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道的性質 第二章 相對論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語譯

天下人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丑的觀念就跟著產生;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生了。沒有「有」就沒有「無」,「有無」是相待而生的;沒有「難」就沒有「易」,「難易」是相待而成的;沒有「長」就沒有「短」,「長短」是相待而顯的;沒有「高」就沒有「下」,「高下」是相待而傾倚的;沒有「音」就沒有「聲」,「音聲」是相待而產生和諧的;沒有「前」就沒有「後」,「前後」是相待而形成順序的。因此聖人做事,能體合天道,順應自然,崇高無為,實行不言的教誨。任萬物自然生長,而因應無為,不加干預;生長萬物,並不據為己有,化育萬事,並不自恃其能;成就萬物,亦不自居其功。就因為不自居其功,所以他的功績反而永遠不會泯沒。

至於相對論、循環論及宇宙變化的原則,請參看第四十章老莊哲學的基本思想與實際的學說,老子所有的反面論都起源於此。

相對論:萬物均歸為一

《莊子》之《齊物論》

言語和起風時發出的聲音不同;風吹是自然無心的聲音,而說話,必定先有了意念才能發言。言語有了偏見,聽者也就無法斷定孰是孰非。無法斷定是非,說了等於沒說,那麼那些言論究竟是「話」呢?還是「不是句話」?就好像初生小鳥的叫聲一樣,到底它們是有分別呢?還是沒有分別?

道,因為有所蒙蔽,才有真假的區別;言語,因為有所蒙蔽,所以才有是非的爭辯。道本沒有真假,所以無所不在;言語本沒有是非的分別 ,所以能無所不言。道之所以蒙蔽,是因為有了偏見;言之所以蒙蔽,是因為好慕浮辯之辭,不知「至理之言」所致。

所以儒墨 爭辯,不外在使對方為難;對方以為「非」,我就以為「是」;對方以為「是」,我就以為「非」。如果要糾正二家的是非之辯,只有使他們明白大道,大道既無分別,他們也自無是非的爭論了。

世間一切的事物都是相對的,所以彼此才有分別。看別人都覺得「非」,看自己便認為「是」,因為只去察考對方的是非,反而忽略了自己的缺點;如果能常反省自身,一切也就明白了。

只看到別人的「非」,沒有看見自己的「非」,所以總以為自己「是」,別人「非」,這種自己是、別人非的觀念乃是對立的。所以是非之論隨生隨滅,變化無定。

有人說「某事可」,隨即有人說「某事不可」,有人說「這個非」,就有人說「那個是」。只有聖人能超脫是非之論,而明了自然的大道,並且深知「是非」是相應相生,「彼此」是相對卻又沒有分別的。

「此」就是「彼」,「彼」就是「此」。彼此都以對方為「非」,自己為「是」,所以彼此各有一「是」,各有一「非」。那麼「彼」、「此」的區別究竟存不存在呢?如果能體會「彼此」是相應又虛幻的,便已得到道的關鍵。

明白大道,就可以了解一切是非的言論,皆屬虛幻,這就好像環子中間的空洞一般,是非由此循環不已,變化無窮。因此,要停止是非之爭,人我之見,莫若明白大道。

用我的指頭去比別人的指頭,對我來說別人的指頭似乎有什麼不對;若用別人的指頭來比我的指頭,對別人來說我的指頭又有些不對了。用這匹馬做標準去比那匹馬,自然這匹馬為「是」,那匹馬為「非」;若用那匹馬做標準來比這匹馬,那匹馬又為「是」,這匹馬又為「非」 。像這樣以己為是,以彼為非的觀念,其實並無多大差異。

明白天下沒有一定的是非,指頭和指頭,馬和馬又有何是非之分?指頭乃是天地中的一體,馬乃是萬物中的一物。以此類推:用天地比做一個指頭,把萬物比做一匹馬,那麼天地萬物又有何是非?

自以為可就說可,自以為不可,就說不可;因為有了人行走,才有了道路;因為有人的稱呼,所以才有名字,而所謂對與不對的觀念,還不都是人為的?

萬物開始時,固然有對有不對,有可有不可,但在萬物形成後,人為的「是非」觀念,便構成了許多不正的名稱,而其名稱的變更,本無一定,所以說是「無物不然,無物不可」。

譬如細小的草莖和巨大的屋柱,醜陋的女人和美麗的西施,以及各式各樣詭幻怪異的現象,從道的觀點看起來,都是通而為一,沒有分別。分開一物,始可成就數物,創造一物,必須毀壞數物。所謂成就是毀,毀就是成。萬物本就無成也無毀,而是通達為一的。

只有達道的人才能了解這通而為一的道理,因此他們不用辯論,僅把智慧寄托在平凡的道理上。事實上,平凡無用之理卻有莫大的用處,其用就在通,通就是得。這種無心追求而得到的道理,和大道已相差無幾。

雖然近於道,卻又不知所以然而然。因此未曾有心於道,一任自然的發展,方才是道的本體。

本體論:依賴主觀

《莊子》之《秋水》

河伯說:「如何區別物體外部和內部的貴賤和大小呢?」

北海若說:「從道的立場來看,萬物沒有貴賤之分;從物的立場來看,物類都是貴己而賤人;從世俗的立場來看,貴賤起自外物而不由自己;從差別的眼光看,萬物自以為大的,便是大,自以為小的,就是小,那麼萬物便無所謂大小之別。如果知道天地像一粒稊米,毫末像一座山丘,萬物的差別也就不難區分了。」

「從功用方面來看,依照萬物自認其有無存在為標準,大凡和他們相對的萬物,其功用也是相對的,譬如箭因為有用處,盾牌也就有了用處。再者,我們知道東、西方向是相反的,但是如果沒有東方,就不能定出西方在哪裡。由此可知其區分乃是相對,而非絕對。」

「由眾人的趣向來看,如果依隨別人所說的對錯為標準,別人說對就是對,別人說錯就是錯,也就是沒有對錯的區分。以堯和桀自以為是而視對方為非這點看來,人心的傾向便已明顯地表露出來……」

「所以有人說:『為什麼不取法對的,摒棄錯的,取法德治,摒棄紛亂呢?』這乃是不明白天地萬物之情的話啊!就像只取法天,不效法地,只取法陰不效法陽一般,顯而易見,這是行不通的。可是大家仍不停地說著這句話,如果不是愚蠢沒有知識,就是故意瞎說了。」

河伯:「那麼,我以天地為大,以毫末為小,可以嗎?」

北海若回答道:「不可以。因為萬物沒有窮盡,時間沒有止期,得失沒有一定,終始也無處可尋。所以有大智慧的人觀察事物由遠及近,不會只偏看一處的。」

「他們知道萬物沒有窮盡,所以不以小為少,不以大為多,知道時間沒有止境,所以不因未看到遙遠的事物而煩悶,不因與現代接近而強求分外的事;知道得失沒有一定,所以雖有得並不歡喜,雖有失也不憂愁;知道終始無處可尋,所以不把生當做快樂,也不以死為禍患,因為他們明白生死是人所共行的平坦大道。」

言之無益:論不言以教

《莊子》之《齊物論》

假定有一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比較,是一類也罷,不是一類也罷,不管是不是同類,既然都是言論,也就是同類了。那麼這些言論和我所說的言論便沒什麼區別。

大道本難用言語形容,但是,如今於無可說中,姑且還是說說吧!

凡物各有開端;有的尚未開始,有的雖開始卻未曾顯露,有的連「導致開始」的事理都不曾具有;有的說言語是實有的,有的說它是虛無的,有的不曾說出「言語有無」的爭論,有的連「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念頭都不曾起過。但是,突然間產生了「言語是實有或虛無」的觀念,這有言和無言二者,究竟是孰有孰無呢?

我既反對言語,現在又不免言語,實在是我所說的話,全無成見和機心,所以雖然有言,又何嘗不是無言?

以形體而論,物有大小之分,若以性質而論,便無所謂大小之別,那麼秋天獸毛的尖端都要比泰山大了。再以彭祖為例,由形體來說,命有長短的區別,但若以精神而言,便沒有長短的區別了,那麼早夭的幼子都會比彭祖長壽。

若以泰山為小,天下便沒有了大,若以秋天的獸毛為大,天下便沒有小了,若以短命為長壽,天下便無所謂短命,那麼若視彭祖為短命,天下又何來長壽之人?

既然沒有形體大小、壽命的長短,天地之壽再長,也不過和我同生吧!萬物種類雖多,我也能和他們和平共處,且合為一體。萬物既能通為一體,又何須言論為助?但是既然我說它「合而為一」,不是又有了言論?

道是渾然一體,沒有名稱,倘使稱它「渾然一體」就等於給了它一個名稱,這個名稱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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