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序文

主要的思想潮流

若想了解中國的思想,多少知道一些老莊時代、中國學術發展的背景和雜學的興起是非常有益的。但是,由於很少有人將中國的思想介紹給西方,因此我認為「詳釋老子」這樁有意義的工作,借莊子的說明,比經由近代作家之手,更易受到人們的重視。

莊子以才華橫溢的手筆、簡潔深刻的思想,寫《天下》一文,為當時思想潮流的主要學派勾畫出一個有價值的輪廓。

為這篇摘要加附註是件很有趣的工作,因為孔子的弟子和楊朱學派皆躍然紙上,而以神奇姿態出現的列子,卻未以道家身份出現在本文。我將此文分成幾個段落,為便於讀者閱讀起見,並加添了標題。

尤其在第三段,讀者將可看到許多出於老、庄的道家思想,如天道、棄智、順其自然等,為集於齊地的「稷下派」所適用。

以莊子的列名及其自我評價看來,若讀者深知莊子的個性,當不致懷疑這篇文章是不是他親筆所寫。

簡單地說,本文一、二、六段描寫的是墨家,其中一、六兩段並提到別墨,三、四、五段敘述的則是道家的思想。

天下研究方術的人非常多,都認為自己的學說是最好的。那麼古代所稱的道術,究竟在什麼地方呢?答案是:「無所不在。」既然是無所不在,那麼神聖是從何而降?明王又是從何出現的呢?答:「聖有其降生的緣由,王有其成功的因素,來源都是出於純一的道體。」

早期哲學的範圍

不離開道之根本的叫天人;不脫離道之精微的叫神人;不背棄道之真理的叫至人;以自然為主,以純德為本,以道體為門,超脫窮通、死生、變化的叫聖人;用仁來施行恩惠,用義來建立條理,用禮來規範行為,用樂來調和性情,用溫和、慈藹、仁愛的態度來感化世人的,便叫做君子。

用法度來分別,用名號來表明,用比較來考驗,用稽考來決斷,知一、二、三、四等清楚的條例來分析事理,乃是百官掌理政事的順序。而把耕作視為日常的要事,致力生計衣食,使物產豐富,財源充足,並關心老、弱、孤、寡,使他們都能得到撫養,便是治理人民,為人民謀生計。

古代的聖人,對於這些道術都已全備,所以他們能夠配合神明,取法天地,化育萬物,調和天下,恩澤普及百姓,並以仁義為治國的根本,這樣才不會和法度相離。同時,他們能通達陰、陽、風、雨、晦、明等六氣,暢行於東西南北四方,甚至支配一切小、大、精、粗等事物的運行。

古時易見的道術有三項:關於仁義法度,歷史上已有許多的記載;關於詩書禮樂,鄒、魯兩地的讀書人,和政界官僚們,也大多知道:《詩》為通達心志,《書》為記明事理,《禮》為節制行為,《樂》為調和性情,《易》為研究陰陽,《春秋》則為正定名分;這些分散在天下,施行在中國的典章,常為諸子百家所引用或稱道。

以後天下大亂,聖賢之士大都隱居起來,於是百家各倡道德的學說,使得人們對道德的觀念已不像從前那麼執著。天下的人多半各執己見而自以為是;譬如耳朵、眼睛、鼻子和嘴各有功能,卻不能相互替用,就好像派別不同的學問,和不同的技能一樣,各有所專,各有所用,但是卻不能包括全部,不能普遍周全。

這些各執己見的人,剖解天地的純美,分析萬物的道理。古時全德的人尚且很少具備天地之純美和適合神明的要求,何況這些心存偏見的人呢?所以聖人明王的大道,幽暗而不能彰明,閉塞而不能光大,天下的人都自認為自己所偏好的見解就是大道。

可嘆啊!諸子百家各走極端,執迷不悟,必然是不能和古時的大道相合了。後世的學者何其不幸,不但見不到天地純一的真相,更無法得窺古人思想的全貌。道術就這樣被天下人分裂了。

一、苦行者:墨翟 的門人

古代的道術有這樣一派:不使後世風俗奢華,不浪萬物,不炫耀典章制度,而以法度來勉勵自己,幫助世人。墨翟和禽滑厘聽到這種風尚極為歡喜,但是他們做得太過分,太堅持自己的意見了。

墨子的《非樂篇》主張「節儉」和「人生下來時不必唱歌,死後也不必悲泣」。他還廣傳博愛之教,竭力為他人謀福利,一心反對戰爭。所以他的學說是教人溫和不慍。此外,他不但自己好學,更希望其他的人和自己一樣,也能努力求知。他和古代的聖王大不相同,他覺得他們太過奢侈,所以主張毀棄古代的禮節和音樂。

關於古代的音樂,黃帝有《咸池》,堯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湯有《大濩》,文王有《辟雍》,武王、周公作《武樂》。至於古代的喪禮,貴賤有一定的禮儀,上下有一定等級,像天子的棺木有七層,諸侯的五層,大夫的三層,讀書人的則為兩層,便是一例。

如今獨有墨子主張生時不唱歌,死後不悲泣,只用三寸的桐棺,定為通行的儀式制度。但是,以這個道去教人,恐怕不是愛人的道理吧!即使自己實行,實在也不是愛自己的道理。

我並不是要攻擊墨子的學說,只是,在應該唱歌的時候,他反對唱歌;應該哭泣的時候,他反對哭泣;應該快樂的時候,他反對快樂,難道這樣就和人情相合了嗎?

人生而勞苦一世,死後又不能厚葬,墨子的道未免太枯寂了!這樣的道只令人憂愁悲傷,若要付諸實行,實非易事,它違反了人性。天下只有極少的人能夠忍受得了的道,又怎能算做聖人的大道?儘管墨子本人能夠實踐這種學說,天下人不能做到,又有何用?一旦離開了人性,距離王道也就愈遙遠了。

墨子曾說:「從前大禹治水,開決江河,使水流通於全國各地的時候,大川有三百,支流有三千,小河不計其數;而禹親自拿著盛土的器具和掘土的鋤頭,將小川的水聚合順利流到大川里,以至小腿上的汗毛都被磨光了。他冒著大雨,迎向暴風,不停地奮鬥,終於得建大國。禹是大聖人,尚且為天下人如此勞苦,何況你我?」

因而,後來的墨者把穿粗服、草鞋,日夜不休的工作當做最高的理想。還說道:「無法做到這樣,就不是禹的道,就不配做墨子的學生。」

以後相里勤的弟子,和南方的墨者苦獲、已齒、鄧陵子等人,都是研究墨子學說的。但其怪異之處又和原來的墨子學說不同,他們互稱對方為墨子的別派。這些人用堅、白、同、異的辯論來互相攻擊,以奇異的理論相互應和,推舉本派中的巨子為聖人,並擁護他做領袖,一心希望繼墨學的傳統,所以直到現在,墨子之教仍是紛爭不絕。

墨翟、禽滑厘的用心是對的,但是實行的方法卻有些偏差。因為那樣,將會使後世的墨者只以磨光腿上的汗毛為奮鬥的目標,彼此互相競爭標榜。結果反而變成擾亂天下的罪多,治理天下的功少。

不論如何,墨子確實是極愛天下的人,想在世上找到像他這樣的人實在也不容易。以他刻苦到面目枯槁也不放棄自己的主張來看,他確可稱得上是「才士」了。

二、慈悲之師:宋鈃 和尹文

古代的道術有這麼一派:不被世俗所繫纍,不以外物矯飾自己,待人不苛刻,對人不嫉妒,希望天下太平,人民安居樂業,至於自己的生活,是只求溫飽,不求有餘。宋鈃、尹文聽到這種風尚,非常羨慕,就做了一種上下均平的「華山冠」戴起來,以表明自己的心志。

他們主張應接納萬物以分別善惡,寬容為先,接著便以包容萬物的「心」——稱為「心理的運行」——去親近萬物,調和天下。即使受到人們的欺侮,也不以為恥,並以此行為來阻止人們的爭鬥,繼之則以禁止攻伐,提倡裁軍來阻止世間的戰爭。

他們以這種學說周遊天下,上勸國君,下教人民,儘管人們都贊成,他們還是強說不止。所以有人說:無論人們多討厭,他們還是要表現。

不過,這些人為別人設想得多,為自己設想得少,常說:「請你只給我五斤的飯就夠了。雖然我很餓,但卻唯恐你吃不飽啊!我餓一點算什麼呢?只要天下人都能得到溫飽,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他們日夜不休地說:「我一定會活下去的,想世人必不會對救世的人心存傲慢吧!」並且一致認為:君子應不苛求事物,不被外物所支配;凡是無益於天下的事,去闡明它,不如不去研究它。

所謂「禁止攻伐,提倡息兵以救世,淡薄情慾以修清」,他們的學說不過如此而已。

三、齊地「稷下派」之道家:彭蒙、田駢、慎到

古來的道術有這麼一派:公正而不分黨派,平易而沒有私心,決斷行事毫無偏見,亦無人我的分別;不起思慮,不用智謀;對於事物沒有好惡的選擇,只隨著它的法則行事。彭蒙、田駢、慎到聽到這種風尚,很是歡喜,便以「萬物齊」為其學說的根本要義。

他們曾說:「天能覆蓋萬物,卻不能托載萬物;地能托載萬物,卻不能覆蓋萬物;而大道雖能包容萬物,卻不能分析它們。」他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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