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尾巴

劉戲蟾和陌上春談論內庫之事,朱尾在一旁,就著陌上春磨磨蹭蹭,不能親親抱抱的,便拿了他的一隻左手把玩。那隻手本就生得好看,手指修長,骨節停勻秀美。朱尾看著是喜歡到心坎兒裡面去,兀自玩得津津有味。手心那一枚月痕,被她一遍遍地用指尖戀戀划過,心口酸軟。

劉戲蟾看著膩在陌上春身上對著一隻手發花痴的朱尾,惋惜地搖頭嘆息道:「真是可惜了好一個『冷傲無情』的勘主,就這樣被毀了……」

陌上春看著傻笑發獃、渾然沒聽見劉戲蟾說話的朱尾,俊華臉龐上雖仍無笑容,那稜角卻早已柔和了,恰如冰消雪融,暖意漸生。

劉戲蟾抖了一抖,「真是沒見過你這模樣,受不了了……莫雲蓀倒賣庫貨,暗度陳倉,我打算照規矩辦了,逐出內庫,永不再行敘用。你可有異議?」

陌上春平淡道:「此事我自當避嫌。」

劉戲蟾眺過波光粼粼的湖面,道:「蕭家人應受的懲罰,當遠不止於此。只是他們刺殺莫陌,早已無跡可追。想來過去的那些舊事,你也不願意再回去追究了——有了這個丫頭,估計什麼囚禁斷腿之恨,你也不會在乎了。既然是莫家的家事,便讓靖國公自己去解決吧。」

「如今皇帝厲行變法,官宦子弟再無可能似以往不勞而獲、坐享其成。若無真才實學,便是有世襲爵位又能如何?蕭家人多行不義,必有報應不爽。」

陌上春點了點頭。

劉戲蟾嗤笑了聲:「罷了罷了,你現在心裡頭就這丫頭一個了,我還是別站在這裡礙眼了。——喂,小尾巴,你這男人,可得看好了,上門來托我幫忙求親的可不止一個兩個,人家京城第一美人兒,靖國府的表小姐徐容容可是慕名來這山莊門口堵過人的。」

劉戲蟾說罷,嘿嘿奸笑著如風離去。

朱尾挑了挑淡淡眉兒,「嗯?堵到了嗎?」

陌上春沒好氣地哼了一聲。

朱尾嘻嘻笑著,攀上他挺拔身軀,道:「她要是看到你,一定哭了……」在他身前蹭了蹭,她抱著他腰仰頭黏黏糊糊賴嬌道:「你是我的,我一個人的……」

陌上春垂了眉眼,輕嘆道:「也只有你把我當寶貝……」

朱尾在他腰上掐了一把,糾正道:「什麼當不當的,你就是寶貝!」

陌上春自知只要她蠻橫起來,他是鐵定爭不過她的,只能抿唇不言。

朱尾撅嘴道:「你說錯話了,要罰!」

陌上春無奈,俯下身去,被她勾住脖子狼親了好幾口。親得他臉上濕漉漉的,還不許擦。

明亮的陽光灑落接天清湖,粼粼波色泛金,恰似萬片龍鱗。

湖畔小亭若小荷一葉,精緻點綴在一片菱花當中。

朱尾身著堇色羅衫,薄霧籠花一般,愈顯得膚色如雪,粉澤嬌柔。她伏在小亭闌干邊的竹榻上,睡眼惺忪地望著三尺之外拿了把竹尺翻簿子的男人,發現身上半蓋了件男子長衣。

她午後小憩時,他才看到第一本賬簿,現在醒來,那一十三本一拃來厚的簿子都已經差不多看完了……陌上春辦公事時,苛正得緊。而她又愛極了他專註的模樣,便總是乖乖地守在一邊,不去打擾。偶爾紅袖添香,沏水時揉揉肩佔個小便宜,也是別有情趣。

她曾問:你怎的對我家海庫的人那般苛酷?

陌上春道:他們拿假票據和契單來糊弄我,我若給他們面子,豈不是讓他們中飽私囊了?

她吃吃笑著:我就說呢,你就是向著我的。你對我真好……

陌上春:……這和對你好有什麼關係?

她星星眼望著他:總之你做什麼都是對我好。

陌上春:……

陌上春丹砂點過最後一頁,有下人奉了兩個瓷盤過來,一碟梅花糕,一碟切碎的生肉。梅花糕擱到朱尾身邊,生肉放到了陌上春的几案上。

這梅花糕是劉戲蟾知道陌上春喜歡吃,特意找了江浙一帶最有名的點心師傅做的。朱尾拈了一塊擱到嘴裡,果然入口即化,口齒噙芳。只是見到陌上春那碟肉,心中不由得直犯嘀咕。

這人一向不吃肉,現在居然要生肉?這一步未免邁得太大了也。

但見陌上春左手探進右袖中,解了那龍魂索出來。用龍魂索鋒利尖端刺了一塊生肉,拋下闌干,半吊在水面上。

朱尾看得獃獃的。昔日他那龍魂索,奪命無數,多少人聞風喪膽,如今卻……是用來釣魚么?

只見水面忽起波紋一線,由遠而近飛快滑來。及至近處,一個烏黑有刺的小腦袋探了出來,幾隻胖爪子撲棱撲棱拍著水花,脖子探得老長,一口將生肉叼進了嘴裡。

「小獃子!」

朱尾驚喜不已,撲進陌上春懷裡又親又蹭,「你把它捉來了?」

「你不要它了……」陌上春躲著她密雨般的親吻,「我托劉戲蟾幫我帶回來的。它開始瘦了,現在又被我養胖了。」

朱尾緊咬著唇,小小拳頭用力打下去,落在他身上時,卻是蜻蜓點水般的一小下。她怨道:「都怪你!是你先不要我的!」她扯下耳上雙珠墜給他,「這回不許提前還給我!沒有萬一!」

陌上春小心收了珠墜,看著她靨上因為薄嗔而生出的淺淺霞色,心神不由得輕盪。出神看著,想要靠近時,她卻伶俐跳下地,扒著闌干向外望去,指著遙遙一大片淡綠如波的地方興奮道:「那邊是花園么?我們過去看看好不好?」

陌上春遲疑了一下,還是說道:「好。」

陌上春拄了一支竹杖,朱尾挽著他,沿著花木小徑走了過去。

他過去腿腳無力,坐輪椅和用竹拐都是迫不得已。雙腿殘了之後,朱尾的父親便尋了番國的能工巧匠,專為他制了假肢。陌上春性子剛倔,不願讓別人瞧出他是殘疾而待他不同,便苦練行走。如今雖然行路遲緩,動作笨拙怪異,卻能丟下雙拐,只拄一杖了。倘他靜站著,青松凌歲之姿,斷無人能看出他身有殘缺。

及至近了,才發現那偌大一片望不到邊的花圃,種的卻都不是花,而都是……及膝高的狗尾草……這時節恰好尾巴抽芯,嫩綠而柔軟,珊珊可愛。微風過處,千萬隻小小尾巴歡快搖擺,如漫漫翠綠海洋,看得人心都溫軟了。

朱尾微微蹙眉,「這……這不是它們自己長的吧?」其中一根雜草都沒有,哪有這麼巧?

陌上春目光閃爍地避著,臉上有些不好意思。「唔。」

軟軟的狗尾巴拂著她的長裙,小手兒一般,嬌俏可愛。朱尾心中忽然一動,倏爾明了了他的心意,心中又是氣,又是感動,哭笑不得地道:「哎呀……你……」她搖著他瘦瘦的腰,「我是朱尾巴,不是狗尾巴啦!」

陌上春微紅了臉,避過她的眼神,不說話。

朱尾拽著他,又走到一大叢一大叢宛如矮垣一般的大尾巴草旁邊。這些青綠草兒和狗尾草狀無甚異,然而植株足有一丈來高,尾巴大而蓬鬆,毫尖兒微微泛著紫黑色,在這無垠的狗尾草叢中,極是威風凜凜。

朱尾咬著唇兒問:「你知道這大的是什麼?」

陌上春搖搖頭。

「哪來的?」

陌上春無辜坦白道:「劉戲蟾給的……她說身為勘主,種狗尾巴草未免太不霸氣,於是就給了我一包種子。結果種出來就……」

朱尾捂著臉,哭了一聲,道:「這是狼尾巴草啦!是番國才有的!」

「我……」陌上春一時語塞,束手束腳地站在那裡,有些被戲弄了的可憐樣子。

朱尾哪裡受得了他這副模樣,「嗷嗚」一聲,撲了過去,用力勾下他的脖子蠻橫親上了他的嘴唇——她不化身大尾巴狼,就太對不起這些狼尾巴草了。

她想著陌上春一個孤僻傲氣的人,是如何頂著劉戲蟾的日日的壞笑和調戲種下這無邊無際的狗尾巴草的。

他不是什麼有情趣的人,生活甚至可謂是枯燥無味,自然不會種什麼雅緻漂亮的花花草草去。他過去種艾蒿,是為了入葯。如今種狗尾巴草,是為了排遣心中思念。都是些山間水畔隨處可見的野草,她過去從不曾留意。然而被他種來,因了這多,因了這浩瀚,因了這鍥而不捨的隱忍情意,讓她心中震撼。

他不會琴棋書畫、吟風弄月,更不會花前月下甜言蜜語地討她的歡心。

她曾問他明慧禪院竹林中的那首《畫堂春》是不是他刻的,他搖頭,說「春衣」那兩個字,都是他偷偷練習了許久,才敢往竹簪上鐫的。或許這是他會寫的最好看的兩個字了,又如何會往竹子上刻下詩詞?他曾被帶上明慧禪院聽禪靜心,無意中看到了不知是誰刻下的那首詞,方動了心意,偷偷砍下一棵合適的竹子丟到山下,讓人扛了回來,慢慢地剖開做簪子。

他在鳳還樓的那夜,看到了她發上無簪,竟是一直記掛在了心裡。

她丟了那一個,他便幫她做成百上千支回來。

因為她叫朱尾,他便種下遍地的尾巴草兒,日日看著它們在湖風中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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