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暌離之吻

朱尾飛奔出城,忽而想起一個很嚴重的問題,腳尖在城頭牆垛一旋,又折身飛了回來。

她不停地抹著眼淚,嘴角卻有掩飾不住的笑意。跑去買了套淡緋色綢緞小衫、暗折枝花卉紋白羅繡花裙子換上,又把頭髮散了,買了匹快馬,直打天姥山莊而去。

然而越走越近,心中卻愈發的忐忑不安,在水邊把自己照了又照,把鬢邊的幾縷蒼髮都仔細藏好了,方輕手輕腳地躍進了天姥山莊。故人有詩云,「近鄉情更怯」,並非虛言。她想,陌上春就是她久違的鄉關,是她倥傯逆旅,終將棲息的城池。

天姥山莊倚天姥山而建。「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嶽掩赤城」,所描繪的,便是峻拔入雲的天姥山奇景。

劉戲蟾的外祖父和母親——雲中君和雲沉瀾原本都居於天姥山之巔,直到後來雲沉瀾重傷,上不去山巔亦受不得寒,雲中君方在山底下修建了這座天姥山莊。

劉戲蟾小時候一直居住在此處,入主內庫之後四海為家,這山莊便空置了下來,現在,反倒成了陌上春的休養之地。

朱尾本是和她娘親一樣,有些路痴的,所以一開始進靖國府,便迷失了道路。然而不知為何,在這山重水複移步換景、奇花異草爭奇鬥豔的天姥山莊中,她卻似心有靈犀一般,徑直尋去了一個幽僻處的湖畔小築。

甫一落地,馥郁的艾草奇香縈入口鼻,似千絲萬縷,霎時間牽動了浮光掠影般的時光。

如被塵埃蛛網湮沒的石門轟然打開,深埋的昔年記憶如洪水滔天洶湧,直衝撞得朱尾晃了兩晃。

當一種回憶刻骨銘心,那麼它往往已經不是某種歷歷在目的細節,而是一種冥冥中若有感應的奇異情緒,一種迭加了紅塵六欲七情的幻界。浮世之所以令人迷戀,便是因了這鴻蒙初胎的九轉情腸。

這種感覺令朱尾以手捂唇,感動得幾乎要哭出來。她被佩劍的侍衛擋在門口,卻遇見了徐靈胎,被帶了進去。

房中依舊是陰暗清冷的,一如她初見他的時候。

他仍然昏迷不醒,那般死氣沉沉地躺在床上,寂靜得讓她害怕。

手指顫抖著划過鐵青的面頰,蒼白的薄唇,他一動不動。

深衣不敢哭出聲來,淚水悄無聲息,還是被徐靈胎看到,低語道:「五小姐勿要難過,他沒有性命之虞。」

徐靈胎的幾名學徒已經幫陌上春卸下了雙腿上的假肢,一腿齊膝以下、一腿自足脛以下,俱已經空了。

她曾經吻過的枯木般的下肢,曾經被他自傷自憐過的無力腿腳,也都沒了。

殘端上破碎零落著些些生著醜陋硬繭的皮膚,更多的地方磨得潰破不堪,血肉模糊。

徐靈胎拿剪子剪去粘連在一起的皮肉,挑去稀爛的肉糜,料理好了,方塗上藥油,用撲了藥粉的繃帶包紮了起來。旁邊的學徒不斷地換下被鮮血浸透的藥棉,纏上去的繃帶也滲出了梅花般的點點血漬。

他像死人一般被擺弄著,渾然不知痛楚。朱尾看得有如萬箭攢心,指甲深深嵌進了手心皮肉中去。

這七年,他到底受了多少苦?四年生死徘徊,三年病榻纏綿。

他已經被囚在一剎海過了七年煉獄般的日子,一針一針,把自己破碎不堪的身軀縫縫補補,終於又能行走。

可他不過站起來了幾天?

卻為了救她,復又淪入萬劫不復之境。漫漫長夜中煢煢孤影,一忍又是七年。

她欠了他十四年。

她欠了他一雙腿,一條命,一生一世一雙人。

清淚零落如雨。徐靈胎帶著學徒無聲退了出去,掩上了門。

房中復又岑寂。

朱尾坐在床邊,足足看了他兩個時辰。

無論如何,他還活著。

活著就好。

她還有一輩子的時間來對他好。

那眉那眼,那挺秀鼻樑、緊抿薄唇,她竟是怎麼都看不夠。

看著看著,心裡都似生出花兒來,痴痴然地一直在笑。

真好,他還活著。

天將暮時,徐靈胎輕輕叩門,喚朱尾出來煎藥用膳。

朱尾自己卻一丁點吃不下,細細緻致地給他熬了一碗桂圓紅棗粥,補中益氣。

然而端了食盤進去時,卻發現陌上春已經醒了,從床頭小櫃中吃力摸出了一個盒子,拿出一枚竹籤之類的物事,單手「嚓」的一聲輕響,用力拗斷了。那竹籤倒似有極多,他一枚一枚地折,竟是折得喘息不已,目中血色,嘴唇越來越白。

朱尾呆愣地看著他發泄一般地折著東西,越到後面手上力氣越是不濟,那裂開的竹篾深深刺進他手裡去,鮮血頓時滴染了下來。而他還是渾不知疼,倒像是不折完不肯善罷甘休,恰如犯了瘋病一般。

朱尾大駭不已,衝進去擱下盤子,一把奪下他手中的東西,握著他手指,將那斷裂的細細竹篾小心抽了出來,又含著他指頭把傷處的血吮了出來,氣急傷心道:「你這又是做什麼?」

陌上春頭顱微晃,恍惚地看了她一會兒,眸中有些失血的暈眩,忽而慘笑起來,那笑意像夢一般虛幻。

「你不和你的夫君在一起,來我這裡做什麼?」

朱尾聞他話語,又是酸又是傷又是絕望的,不由得恨恨,咬牙道:「我的夫君就在這屋子裡,瘋瘋癲癲中了魔怔似的,我不來這裡守著他,要去哪裡?」

他的眸光頓時有些獃滯,身子也僵了起來,迷茫地喃喃道:「你的夫君?……你——」忽的身子一歪,竟又昏了過去。

「喂!你……」朱尾給他嚇得小心肝兒都快跳了出來,慌得攬住他的身軀,掐他人中,又大呼徐靈胎。「徐先生!他醒了,可又昏了!」

徐靈胎急急進來,為陌上春診了脈,蹙眉道:「此前我探他脈中,沉鬱虛絕之象,現在倒似強力起來了,照說是好了許多,怎的又昏過去了?」

他望著朱尾,奇道:「五小姐可是說了什麼話,刺激到他了?」

朱尾心急如焚,也顧不得羞,又快又直白地說:「我就告訴他,我沒嫁別人,他就是我唯一的男人。」

徐靈胎嘴角抖了抖,無言了好一會方道:「這悲喜兩重天的,他如今確乎是經受不起……」

朱尾張口結舌道:「我……」她頓覺沮喪無比,急得哭了起來,跺腳道:「我真是……我做什麼都是錯,說什麼都是錯,我真是……我真是該死!……」

徐靈胎慌忙安慰道:「五小姐可千萬莫這麼說自己!他當時本已是必死之傷,可脈中總有隱隱一線生機,頑強至極。那四年他每每進入彌留之際,但在他耳邊喚著五小姐的名字,那生機便總能由弱轉強,恰如風中之燭,弱而不熄。若非他一直牽掛著五小姐,又怎能熬過那無間之苦、活到今日?現在五小姐回來了,他心中迷障既去,大好之日,也是不遠了。」

朱尾聽了徐靈胎一席話,心中終於寬慰了許多。將那粥食、葯湯都在文火上煨著,趴在他身邊,用細細軟軟的手指一點一點地描摹他的輪廓。

斜飛入鬢的漆描長眉,她從眉心輕輕地掃至眉鋒,又用唇印了上去,珍寶一般,細心抿過他臉上每一處。如在手心,如在心尖,如滲骨入血。她輕輕地碰著他的鼻尖,呼吸他天鵝絨一般細軟的呼吸,那淡淡的艾草清味,讓她心安。

時間彷彿被拉得極長,長得讓朱尾將心中萬丈驚瀾盡化細水長流。

她想就算一輩子和他就這般糾纏下去,她也是情願的。

如果可以,她寧可當年,就和他在一剎海湖底的石室待上一輩子,永遠不出來,也不會有後來的劫。

是她那時候要的太多了。

其實,千帆過盡,滄海橫流,她所真心想要的,不過一個活著的他而已。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夜色如幕降臨。

朱尾獃獃地看見他的雙眸緩緩睜開來,恍如窗外的星。

她一聲也不敢言語,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又做錯了什麼,讓他又昏迷過去。

他亦是靜靜地,靜靜地看著她,眸色那般的黑,卻又那般的亮。

這一刻如此之美好。一剎之永恆。

直到天邊有雲彩飄過,遮住了那月。黯黯夜色模糊了眼,他方輕動了一下,似是嘆息般問道:「怎麼不點燈?」

朱尾用力地搖了搖頭,仍是趴伏在他身邊。

「我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個妖精化作的女子和一個凡俗男子相愛,凡人想娶那個女子。女子答應了,但是讓他永遠不能在晚上,用燈火照她。他們生了一雙孩子,過得很快樂。」

「可是有一天晚上,那個凡人參加筵席回來,喝多了酒,便點了燈,去看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的妻子被燈一照就醒了,傷心說道:我的肉身受不得燈火,你不守諾言,照了我,我便再也不能化成人形了。說罷便化作一縷煙消失了。那個凡俗的男人一生都追悔莫及。」

朱尾定定地看著他,「我好害怕,一點燈,你就消失了。又好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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