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勘主

中土東海之濱,巨港雄城名號天姥。梯航萬國,此其都會。八方夷商舶貨,諸藩貢獻琛品,無不匯聚於此,經由南北水路、官馬驛道,輻散九州一十三行省。

鼎治一朝,銳意維新,興文教、通西學、勵工商、御兵防,國力一時強盛無倆。

而內庫、海庫兩庫並起,貨殖通財商天下,黃金白銀,滾滾而至。

上古史書形容盛世有言:「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於外,至腐敗不可食。」置於鼎治之朝,毫不為過。

此時正值仲夏五月,榴花照眼,鳴蜩聲聲。天姥城中的中土女子,以火紅的石榴花插上發簪,大街小巷,處處榴花欲燃,別樣風景,亦引得各樣膚色的夷族女子紛紛效仿。

天姥城內,商區、棧房、庫區、民居區涇渭分明,雖夷漢雜處,卻井然有序。城東近海港地區,乃是朝廷市舶司所在,四面所聚,俱是大的行會組織的會館。其中與市舶司相距最近,東西對峙而立的,乃是兩座巍峨莊重的重檐歇山樓群。雕樑畫棟,磨磚對縫青水牆,雖非金碧貴色,恢弘大氣卻均不輸宮殿王府。行人過時,無不仰目。

這東邊的一座,中土商賈出入,玄衣緋帶的館丁間雜往來,莊重肅穆,不急不緩。

西邊的一座,摩肩擦踵的卻都是些高鼻深目、奇裝異服的番邦商人。其中的作海水色的藍衫館丁,亦是上衫下褲的夷人裝束,並非全為中土人眾。

只是眼下,西面這會館裡頭,人流匆匆,似乎有些緊急的事情要準備。

率眾走在最前頭的一個中年男子,身著紫檀色幃羅直身,蟠螭玉絛鉤,足上紺青縐紗時樣履鞋,天倉飽滿,富貴端方。

這男子快步而行,見著前面急急火火闖進來的一個面如冠玉的騎裝青年,大怒道:「處處尋你不著,五小姐的轎輦很快就到,你倒是還有閑情去賽馬!」不由分說叫過一個模樣幹練的屬下,「盧定,速速帶大公子去更衣!」

青年雖不作聲,臉上卻是毫不在乎,隨著盧定進了更衣的閣子,忍不住道:「盧定,你是一直跟在我爹身邊的。令主那邊年年都來人,他又不是第一回接待了,犯得著這麼如臨大敵么?」

盧定拿了套精緻錦衣過來,笑道:「這回不一樣,舵主既然是讓大公子去接待五小姐,我看哪,舵主是想和令主攀親家了。」

這大公子,正是海庫在天姥城分舵舵主潘知壽的長子潘少如。海庫航海所用之艦船,十之有六為內庫船廠製造;交易貨物,亦大量自內庫採購。海庫天姥分舵日常事務,相當一部分便是與內庫溝通交涉。內庫與海庫之間每年就艦船和貨物各有一次大議價,皆是兩邊主事級別的人物參與。

潘少如驚了一驚,道:「聽說那五小姐今年都二十三了,比我還年長三歲。爹想讓我娶她?」

盧定掩口咳嗽了聲,道:「女大三,抱金磚。令主可就兩個寶貝女兒,大的早就嫁了,這個小的啊,不知多少人眼饞著呢。五小姐去西洋督習艦船火器營造七年,上月才剛剛回來。這回和內庫商榷船務的事兒,趕上朱三公子另有要務,令主便命五小姐頂替三公子前來。這般大好的機會,舵主可不得緊著些?」

潘少如換著衫子,不悅道:「據說朱二小姐是絕色美人兒,五小姐大為不及,是以至今未嫁。我潘少如在天姥城中多少擁躉,為何要娶這樣一個又老又丑的女人?」

盧定搖頭道:「這就是大公子沒想通了。五小姐是隨母的。你看那左大人能讓令主這麼多年痴心不改,必然有其過人之處……」他以手掩了唇,別有深意道:「……人們都說,是內媚……」

潘少如會意,笑道:「是么,那我倒是該見識見識。」

盧定又正色道:「大公子切莫唐突了這位五小姐,舵主此前讓在下去打聽過她。據說這五小姐年紀小的時候,倒是個挺好相與的姑娘,後來也不知遇到了什麼事兒,竟是性情大變了。一般人啊,都不敢在她手下做事,說是那五小姐辦起公事來日夜不分,宵衣旰食的,一般人都吃不起這個苦。她行事啊,也甚是強勢的了。」

潘少如哼道:「女人強勢?那是她沒遇到過強勢的男人,遇到過了,自然就會被治得服服帖帖的了。」

盧定笑道:「大公子眼下還是恭敬些,要治啊,成婚之後隨便治。」

潘少如不耐煩道:「我知道,不用啰嗦。這位姑奶奶我雖惹不起,卻有人惹得起!」

盧定試探道:「大公子說的是……內庫勘主傅生?」

潘少如系好了衣帶,道:「不錯。我原本想著若是內庫那不著四六的堂主和這位五小姐談,可能沒什麼看頭。聽說那堂主本就和朱家關係匪淺。這些年內庫海庫的交易價格能這麼好談下來,還真靠的就是堂主和令主的私交,兩邊各讓一步,利益均沾。但這回既是那個不講人情的勘主傅生來談……嘖嘖,怕是有好戲看了。」

舵主潘知壽和大公子潘少如率眾在會館之前兩列排開,地鋪紅毯香花而迎,十分隆重。

不少西洋商賈早先在家鄉便聽聞過朱五小姐專精艦船火器營造之名,這回聽說朱五要來海庫會館,便特地前來觀瞻。亦有人是為了一睹海庫令主子女的風采,特來看個熱鬧。一傳十十傳百的,這道路兩側竟是人頭攢動,熙攘喧鬧。

遙遙只見四人打馬而至,二女二男,俱是中原人的裝扮。兩名女子一衣白,一衣紅,皆戴了遮陽帷帽,看不大清面容。

海庫令主不喜子女張揚,所以以前三公子來時,所帶扈從亦不過兩三人。潘知壽等見怪不怪,迎上去施禮。

四人翻身下馬,白裙的女子撩起帷帽烏紗,笑意清淺,拱手還禮道:「朱尾見過潘舵主和諸位舵眾。初來乍到,還望諸位多多關照。」又向潘知壽笑道:「潘舵主是長輩,勿要多禮。」

潘知壽使了個眼色,潘少如上前彬彬然施禮道:「在下潘少如,想必三公子已經向五小姐提及過了。五小姐這段時日在天姥城下榻,有何吩咐,告知在下一聲即可。」

朱尾解開帷帽系帶,將整個帽子揭了下來。潘少如一見,竟是大吃一驚,把將將要說的話,又咽回了肚子里。

也不光是潘少如,所有舵中此前耳聞過朱五小姐舊事之人,全都有一瞬的驚愕。

人皆言,朱五小姐年二十有三,而雲英未嫁。

可眼前這女子,分明是已婚少婦的打扮!發挽隨雲,耳墮雙珠,從髮帶到衣裙,竟都是一色素凈白色,只在紵絲薄襖外面套了件藕荷色的比甲。

潘知壽和潘少如都有些犯嘀咕。

聽說這朱五小姐長年在番邦居住,平日里都是做西洋打扮。這回來,莫不是不懂中原的風土人情,穿錯了衣服、梳錯了髮髻?

潘少如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心道這五小姐膚白如雪,眉目纖細靈秀,雖非絕色,卻別有一種風流滋味,竟是越看越覺得親切喜歡,之前那種種抗拒之心便煙消雲散了。後面兩名男子分明只是侍衛而不是郎君,這五小姐到底是嫁也未嫁?

潘知壽到底是世情通達之人,一眼瞧得出朱尾眼角眉梢,帶著一縷婉孌媚嫵之色,絕非童貞女子所有。眉頭不由得一緊。

他引領著朱尾一行四人入館,接風洗塵,寒暄一番之後,便上了午宴。

朱尾所帶的三名隨從,俱是酒席之間的達人,長袖善舞,圓融練達,為朱尾擋去許多無妄之酒。

潘知壽幾番試探都被擋了回去,索性直接詢問朱尾道:「五小姐何時有了婚嫁之喜,屬下在海庫中十餘年,怎的從未聽聞過?錯過觀禮,實乃屬下之失啊!」

朱尾琉璃杯在秀白指尖轉了兩轉,淡色的雙唇仍是未沾點酒。禮貌笑道:「數年之前便成了婚,只是如今……孀居罷了。」

她後一句聲音低落了些,似是悵惘,潘知壽驟聞「孀居」二字,身軀一震。他官商兩界中歷練多年,什麼大場面沒有見過?本以為方才那句話說得甚是圓滑,哪知恰是觸了霉頭!

他怔愣著望著這個年輕的五小姐,才發現那烏壓壓的鬢邊,居然雜著絲絲縷縷的華髮。那頭髮顯然是刻意從旁處梳了青絲過來遮掩的,卻還是不能完全擋住,只是若不仔細去看,倒也不易發現罷了。也不知這朱五小姐,究竟是歷了何事,竟是紅顏白髮——約摸著是和她那早亡的夫君有關了。

潘知壽正躊躇著不知如何是好時,卻聞朱尾低笑道:「朱尾此番前來,不過代替三哥辦事,並不豫在中土久留。潘舵主但論公事罷。」

潘知壽心知這本婚事鐵定是泡了湯了,心中不免失望,只得打點了精神,道:「五小姐果然是務實之人。那屬下便不多廢話了。按照以往的規矩,海庫與內庫每年五月十八,也就是三日之後,議艦船營造及造價事宜。」

朱尾無聊地「哦」了一聲,道:「那便照慣例,議唄。」

潘知壽道:「若是照慣例,內庫由堂主劉戲蟾出面來與三公子議事,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咱們海庫和內庫,都換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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