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徐靈胎

我叫徐靈胎。

我本是個散淡山人,山間採藥行醫為生。方圓百里內的溪澗溝谷、崇山峻岭,無處不曾留下我的足跡。

唯有一處。

那高崖險峰之上,不知何時聳起一座浮雲高樓。曾經的上崖之路都被截斷,天塹之間,平空橫過三道鐵索鏈橋。

若非身懷絕技之人,無人能過。

我時常仰望,偶爾好奇。只是我是個謹慎保守的人,從來不會因為好奇去挑戰我不該挑戰的東西。

這般寧謐的山中生活,我本以為可以一直過到老死。娶個賢惠的女人,生個孩子承繼我們徐家的世代相傳的醫術——我們徐家人,世世代代都這麼過。

不速之客的到來,在一個漆黑的雨夜。

從此我的命運徹底轉向。

我被捉去了那高崖之上。被凌空提過那幾道鐵索時,我險些嚇得虛脫過去。

高樓之中,有一個腹部高高隆起的女人,漆黑的長髮被汗水濕透,一綹一綹地粘在臉上。她斷斷續續地呻吟痛叫,我一聽,便知她難產,已經熬了不下一個日夜了。

然而一轉目,旁邊橫七豎八躺了好幾個婆子的屍體,全是一刀致命,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雙腿一軟跪倒在地。

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場面。

一把奇長而窄的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半個時辰之內,她若還生不出來,這些穩婆就是你的下場!」

這個高大削瘦的男人的口音有些奇怪,不像是中原人。我穩住心神,去探了那個女人的病狀。

這女人再撐得一個時辰,恐怕就不行了。難怪他會去找我這個男人來接生。

刀仍架在我的頸側。

「能不能!」

我知道我只要說一個「不」字,這顆腦袋就不在我肩膀上了。

於是我咬咬牙:「能!」

橫豎都是死,不如背水一戰。

我要了一個兩個婢女打下手,讓那個男人在外面等著。

中原人的規矩,女人生子,男人不能見血光。

細查之下,我才發現這個女人身體此前似乎受過長期的折磨,氣血陰虛,體質極差,恐怕這個孩子生出來後,她再也無法生育了。

她的胎位不正。胎兒不是頭朝下,而是雙足朝向宮頸。

但她的癥狀,又與其他寤生的孕婦不同——倒像是自己折騰成這樣的。

我再度去探了她的脈,脫口而出:「你讓自己早產?!」

這女人的一雙眼睛生得極美,此時竟露出凶光,雪玉一般的手腕抖出一把尖刀對準了我,聲氣虛弱,卻恐嚇道:「你若多言半句……將你……拆骨卸肉!」

我想著如此一個絕色美人,又在難產之中,能有多大威脅,臉上便露出些許不在乎。

然而只見兩道白光自她手中飛出,割斷了那兩名婢女的喉管。

她對自己都可以那麼狠,更何況是對別人?

我終於知道,這個高樓之中,沒有一個是善茬。越是美貌的人,就越是可怕。

我被軟禁在了這個地方。

許久之後才知道,這兒,正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鳳還樓。

而我,是樓中除殺手之外,唯一一個可以說話的人。

其他人,都被灌了啞葯。

我時刻如履薄冰。

我知道一旦哪天我失去了用處,便只有死這一條路可走。

所以我無一日敢懈怠自己的醫術。

事實上整個鳳還樓中,沒有一個人敢有片刻的懈怠。

停下來的人都會死。

那個早產的孩子,在七年之後,正當我幾乎已經忘了他的時候,又出現在了我的面前。

我看見他的右手失去了三根手指。光禿禿的半個手掌紅紫發亮,高高腫起。

我輕輕一觸,他的臉色登時慘白,額角滲出豆大的汗粒。

半邊手掌的骨頭都碎成了粉末。

但這個孩子沒有哭。待劇痛過去,呼吸平靜了,他左手拿出一塊削得光滑的扁形軟木給我,漠然道:「放進去。」

我愕然不知其意。

他說:「骨頭剔出來,木頭放進去。」

我驚呆了。

這個小小孩童,不過七歲。面無表情地說著這句話,就彷彿這手根本不是他的。

他從頭至尾看著我動完了刀子。一片片碎骨混著血肉被取出來時,他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我把軟木置入他軟塌塌的手掌中,他甚至指點我要留下一條小小的口子不要縫上。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了他這麼做的用意。

軟木被捏碎取出之後,他有很多東西可以藏在裡面。比如,刀。

這把刀刺穿了很多人的心臟,包括凌光和倚天。

鳳還樓中,我本不該生情。可是我無法控制地喜歡上了一個溫柔和順的女人,名叫秦桑。

秦桑是鳳還樓的綉工,亦是所有殺手的綉工。

她為所有人裁衣,亦為所有殺手紋下刺青。

我們在月黑風高之夜提心弔膽地偷歡,任何細小的聲響都讓我們驚悸。然而正是這般隱秘的歡情,讓我們彼此在這黑暗中生出新的希望。

秦桑是個很可愛的女人。她雖然被葯啞了嗓子,發不出聲音,可是每次笑的時候,都會捂起嘴來,像個小姑娘一樣。

她借著朦朧的幽光,打著手語和我講許多刺青時候的有趣事情。

「我看得順眼的人,就給他們刺好看一些。不順眼的,就隨便給他們刺啦!朱雀刺成小雞仔,玄武刺成大烏龜什麼的。」

「凌光手下有一個孩子,很小,但殺的人太多,整個背都快要紋不下了。他從來不說話,別人都以為他是啞子。可是我很喜歡他,他背後的朱雀,是我最用心的一幅。」

「告訴你一個秘密,這刺青,並非真的不可以洗掉。我家的老祖宗在配製藥水時,其實留下了破解的方子。只是這方子中有一味原料,極其難得——就是鳳尾蘇鐵的果實。」

時間在驚心動魄中流淌,就像那日夜奔騰不息的大江。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在和秦桑私密的來往和交談中,我越來越關注那個孩子。

他叫陌上春。

但是自他手傷癒合之後,便很少再出現在鳳還樓。

他長得很快,很快便長成了一個身姿修長的少年。

如果不是因為越來越像九仙夫人的容貌,我幾乎認不出來。

凌光狎昵地摸著他臉上的道道傷疤,「這麼個美人胚子,不練色殺太可惜。徐靈胎,我不管你用什麼手段,把他身上所有的傷疤都給我除去,尤其是臉和四肢。除不掉,他有幾道疤我就原樣割你幾刀。」

陌上春傀儡一般任他擺布,眼神空洞,面如死水。我疑心此前見到的那個指點我剔骨縫手的孩子,和眼前這個逆來順受的沉默少年是不是一個人。

我不敢怠慢。

他身上的傷疤太多,魚鱗一般。我不得不用藥水腐蝕去已經無法再生的瘢痕表皮,再用三生之葯助他長出全新的肌膚。只是他胸腹之上的老傷太過陳舊深刻,終究是無法完全除盡。

渾身皮肉都被腐蝕去的過程有如煉獄。縱然我給他吃了曼陀羅散,他還是被疼昏過去無數次。身上唯一可以出汗的地方只有背部,他身下的床褥都被濕透,我不得不不斷給他更換床單。

自始至終,他沒有哼過一聲。

肌膚完全長好之後的他,宛如傳說中的蓮花太子重生。

我方懂了為何凌光一定要讓他習練色殺——無論男人女人,都是抵擋不了的。

只是我拿鏡子給他時,他無比厭惡地轉過頭去,不願意見到銅鏡中自己的模樣。

我忽然想到,過去的那副渾身是傷的樣子,或許是他明明躲避得過,卻故意讓自己傷的。

我在鳳還樓中的地位,越來越穩固。

然而這並不能拯救我和秦桑之間的愛情。終於有一天,我與她的幽會被撞破,兩個人都被捆了起來,送到了樓主面前。

我苦苦乞求,樓主一句話沒有多說,拿尖刀挑斷了秦桑的聲帶,將她投進了暗牢。

如果說啞葯還有治好的希望,可是聲帶被挑斷,我便永遠也聽不到秦桑的聲音了。

我悲苦欲絕。可是秦桑究竟還沒有死。那麼我必須也苟活下去。我知道這正是樓主不殺秦桑的目的——我還有利用價值,而且我只能心甘情願地為他所用。

毒,毒,毒。

我從一個醫人者,變成了一個殺人者。

內心之煎熬,日日夜夜。

我一直告誡自己,忍下去。總有出頭的一日。

因為不止我一個在忍耐。

陌上春來找我要花非花。

我不敢直接給他。這是九仙夫人的秘葯,連凌光和樓主都不曾知曉,卻不知他是何時得知有這種東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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