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風流盡

他右臂在她膝彎一用力,將她打橫抱了起來,向那水池一步步走去。

深衣感覺得到他走得十分不穩,似乎下一步,就要跌倒下去。

可是他沒有。

龍魂索鉤來了彗晶石匣,他拿著一枚玉鑰,打開了那匣子,把她輕輕地放了進去。

遠遠的爆炸聲轟隆響起,接連三聲。

是三座鐵索懸橋被炸毀了。

深衣猛然瞪大了眼睛。

他牽起她的手,將一對珍珠耳環放進了她的手心,為她攏上了五指。

兩枚合浦南珠珠圓玉潤,在拂曉淡藍熹色中淺淺流溢出瑰奇絢麗的光彩。

深衣識得這是她自己的耳環——初初和他相見後,為他取葯時在董記當鋪當掉的那對耳環。

心中猛的一疼,似是被用力抓了一把。

他定是一直藏著這對耳環的罷?

她不會忘記在那些銷魂蝕骨的纏綿中,他一次次地吻過她的耳垂,似乎是愛不釋手。

「我無數次地想……要在成婚之時,給你戴上……」

他的聲音如此地嘶澀喑啞,粗哳著,卻似利刃,一刀一刀地劃在她心上,鮮血直流。他別過頭去,定了定,側過頭來已是悲苦笑意。手指摩挲在她臉頰上,沉重微顫,儘是濃濃的眷戀。

「我終究是沒有這個福分。」

這一句話直令深衣如墜冰窟,從頭至腳徹骨冰寒。

她想大聲地叫醒他:你不是發過誓不丟下我的嗎?你現在把耳環還給我,又說自己沒有這個福分,是何用意?你既然打開了石匣,為何不進來和我一起逃離這個地方?

「哥哥已經死了。我不能再讓你死。」

他忽的用手蓋住了她的眼睛,在她唇上飛快地碾下重重一吻,臨離開時,似戀似恨似怨,狠狠在她嘴角唇沿嚙齒一咬——

那是結結實實地咬掉了一塊血肉。

鮮血順著嘴角淌下,深衣疼得渾身抖顫,卻覺得有冰涼刺骨的一滴水墜落臉頰,很快洇散開來。

「好好活著。」

待她能看見時,他已經背過身去遽然蓋上了匣蓋,「嗒」然一聲,四角均有機關嵌合,嚴絲合縫。

深衣從匣內看到了機關,才恍然明白這石匣自其中可以輕易打開;在外面,就必須依靠玉鑰。

這正是為倚天逃出生天所量身定製的。

石匣四壁和頂蓋上都有細小氣孔,亦能透過聲音來。固然細若蚊蠅,然而深衣如今聽力非常,亦能聽得清清楚楚。

陌上春闔匣的那一剎,白光如電,倚天長刀劈空而來,挾風裹雷。陌上春側身閃開,那刀砍在石匣之上,頓時激起池中巨浪。深衣曾乘船歷過暴風海嘯,對這般翻天覆地的顛簸並不陌生,然而六面彗晶石壁嗡嗡鳴響,直震得她耳膜疼痛不已。

一連串的火花自地面高高飛濺,倚天刀影層層迭起,宛如驚天駭浪。所過之處,大理石的方磚池欄節節碎裂,塵礫四散。

陌上春被逼得毫無還手之力,每每都是千鈞一髮之際,擦著刀刃艱險避過。將至牆邊退無可退出,龍魂索嗤然激射,刺入閣柱之中。陌上春借力飛身凌空,足尖在朱紅大柱上一點,口中陌刀欹仄,將那夜雪之後的第一縷晨光聚於湛刃之上,登時耀得倚天下意識偏頭閃避,手中刀法稍滯。趁此時機,陌上春手中細窄長刃如梭魚挺出,攻掠偏取,三聯撩刺直奪喉腹,與倚天鏖戰到一處,兩下難分難解。

深衣早已不是第一次看陌上春與人決鬥。

她此前也經歷過許多的搏鬥,父兄與海賊之間的戰爭,豈下百千?

可是從來不如看陌上春的揪心。

並非是她偏心。從監兵一品到孟章一品,從張子山到如今的倚天,陌上春無有一次不是在以性命相拼,沒有一次不是死裡逃生,險些丟卻性命。

他雙腿重疾,右手失卻三指,每每只有不過五成的把握,就敢去搏生死。

只是這一次,她真正是怕到了骨子裡。

倚天是陌上春的師父。

陌上春不是不想和自己走。只是他偷得了彗晶石匣的鑰匙,倚天追趕而來,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就算他與她一同入了石匣,倚天也絕不會讓這個匣子離開鳳還樓。

他方才說的那些話,句句都是絕望,竟似遺言……深衣心中陡然驚悸,難道他竟是抱著必死之心來的?他竟是要拿自己的性命來換她的性命?不不不,他不會這樣的……他曾對天起誓,倘是丟下她,便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

驚天動地的爆炸之聲又接連響了起來,竟是迫得更近了。

深衣的心狂亂地跳了起來,隱隱約約的,竟是明白了陌上春的計畫——

他啟動了火藥機關。

他是要徹底地毀滅鳳還樓這個魔窟。

可他自己、他自己要如何逃出去!

陌上春和倚天二人纏鬥在一起,刀法身形,竟是如出一轍,就連身姿……深衣幾乎有一種錯覺,這兩人除了模樣,身形竟是如此相似。陌上春曾說過,倘不是因為被打斷腿,他只怕會長得更高……若是不看臉,忽略身高,她幾乎就分不出來誰是誰。

然而她沒有心思再想下去。

陌上春足下步伐,已經越來越凌亂遲鈍。他終究是撐不住了,步步退後,所出招式,竟像是在拖延時間。

而倚天應該也是聽到了那爆炸聲,面容陰狠,愈攻愈烈。猛然之間移步進身,長刀自下而上,破天一斬!刀氣霸道之至,如罡風橫掃愁雲慘霧,蕩滌六合。陌上春左手刀死死格擋,然而一手之力,豈敵得過倚天雙手傾盡全力的一擊?陌刀脫手遠遠飛了出去。

倚天一擊得手,目生痋毒,絲毫不給陌上春任何喘息之機,刀口側翻,無情地前後一錯一拉——

在又一聲崩山裂石的爆炸聲中,深衣雙目幾乎眥裂出血!

那一刀,將陌上春右膝以下,齊齊削斷。

她看不見陌上春的臉,只見他身軀劇烈一顫,左手自口中取刀撐地,右手飛索如星,直取倚天咽喉。

「小雜種,和我動手,自尋死路!」

倚天口吐扶桑惡語,五指箕張抄住龍魂索,欺身近前一指彈落陌上春手中刀,用長索將他雙腕縛死在身後。提足在他左膝彎狠狠一踢,便令他跪倒在地。右腿斷處壓在地面尖銳的碎石上,但聞他低啞壓抑的一聲痛吼,深衣的一顆心彷彿被撕成碎片,哭得不能自已。

陌上春痛絕,單腿哪裡支撐得住,就要歪倒時,被倚天一把拎住領子,怒吼道:「你在時,尚無這些機關,你從何處得知!」

陌上春初時的那一陣巨顫過去,喘過一口氣來,強忍痛楚嘲諷道:「張好水皇家御用工匠,豈不知造園築墓之險惡!你以為殺了他,鳳還樓的圖紙就永無外人知曉?天可憐見,我殺賀梅村的時候,在張府中發現了他暗藏的所有造園底稿!」

他聲音尚在顫抖,卻不減分毫傲氣,一字一字,扶桑話語,咬得清清楚楚。

深衣此時方悟,為何他被囚於一剎海,起初都在水下苦尋出湖之路,到後來卻能走出白沙陣。

他不僅拿到了鳳還樓的機關設計,還有一剎海的營造圖紙。

倚天怒意愈熾,將他從上至下仔細搜索,甚至扯開了他右手殘掌的鮫紗,亦無所獲。

「石匣的鑰匙呢!」

陌上春冷冷笑道:「扔到水裡去了。」

倚天狠狠一巴掌將他扇倒在地:「小雜種!休要騙我!你娘還在這裡,你不砍斷鎖鏈,與我拖延時間,就是為了等她!」

陌上春以肘支地,吃力撐起身來,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血來,聲音含糊,卻仍是譏誚挑釁道:「就在這屋裡,你倒是找啊!只有不到一刻的時間了呢!」

爆炸聲仍然不絕於耳,倚天目色森厲,倏地一手握住他的足踝,五指狠狠收緊!

深衣似乎都能聽見骨頭碎作齏粉的聲音,那痛不在她身上,她卻渾身都在發疼,痛楚浹髓淪肌。

陌上春沒有出聲,清瘦頎長的身軀卻陡然彎成一張緊繃的弓,又反向仰頭而折,忽然倒了下去,竟是昏了。

倚天一刀無情紮上他的肩頭,將他撥正立起。那種清晰乾脆的疼痛又令陌上春醒轉過來,渾身抖如篩糠。

「說!不說,把你兩條腿都捏成粉碎,看你還怎麼跑!」

陌上春喉中啞啞有聲,如有血痰梗塞,似是說道:「在……在……」。

深衣卻清清楚楚地看見他背在身後的雙手動了起來。

左手長指奮力彎曲,從右手殘掌中——深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他確確實實是從光禿的手掌之中,摸出了一把摺疊的小刀,展開來,雪刃淬光,正是她過去見他常用的那把細薄尖刀!

他以那刀,生生削去了右腕上那凸起的腕骨,扭曲擠壓之下,將兩隻手都從緊縛的龍魂索中抽了出來。

倚天此時,正傾身側耳來聽。陌上春左手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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