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洞天

深衣醒來時,人已經在床上,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還有他身上清新好聞的氣息。

他半倚在床邊,手中拈著金針。一對上她的眼神,立即做賊心虛地垂下頭去。

深衣心中瞭然,卻喜歡這樣小小溫馨的靜謐氣氛,含笑並不捅破,起身爬下床去。

他的眼神果然像黏在她身上似的,又緊張地追了過來。

深衣失笑,坐下來抱住他的腰使勁搖晃,蹭著他頸窩道:「好啦,我不會走了啦。」

又親又抱地好一陣安慰,才聽見他似是踏實下來,輕輕「嗯」了一聲。

深衣軟軟的手心輕揉著他的膝蓋,問道:「還是很疼嗎?」

他搖搖頭。

深衣扶額哀嘆。這個問題她就不該問,問了也白問。上次她費了多大的勁才才從他嘴裡套出一句真話來,再這樣下去,她就成朱小色狼了。

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還會需要像上次那樣,養上三個多月嗎?」

他又搖搖頭,抿唇道:「這次……我有防備,應該不到一個月,我就可以出去了。」

深衣開心地在他臉上輕啄了一下,「那就好!不管多久我都陪你。等我們出去,我爹爹和你爹爹就快要來了,然後我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開了!」

陌上春的臉色微變,訥訥道:「可是我……」

深衣抻著他帶著憂色的臉,撅著嘴道:「過去的事情,都不要想了。你這一回殺了鳳還樓差不多一半的人罷?三個一品都死了,還不夠么?剩下的人就讓他們自生自滅去罷!我只想要你好好的,不許再讓我擔心受怕。」

陌上春眼珠子黑黑的,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方道:「好。」

深衣見他順從,纖秀眉眼兒笑得彎成月牙,補償似的摸了摸他方才被她抻扯得泛出紅暈的臉頰,甜甜道:「真乖……你要是不聽話,我只能學我娘一樣,把你從中原拐走,從此天涯海角地雙宿雙飛去。」

她想了想,兩隻烏亮烏亮的眼仁兒望著他,鄭重道:「我是認真的。我想帶你去永遠都不下雨的國度,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再腿疼了。」

陌上春身子大震,兩條手臂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而艱難抬起來,雙手自她雪白脖頸而上,輕輕捧住了她那張精靈般的小臉,垂頭抵上她光潔的額頭,摩擦過她小巧鼻尖,似是喘了口氣,從喉中迫出模糊而哽咽的聲音。

「深衣……」

深衣飛快地在他嘴上咬了一口,「噗嗤」笑出聲來,得意洋洋道:「你被我感動了!」

「……」

陌上春像是中了內傷,悒悒然地別身向里,不理她了。

深衣咬唇忍笑,強力將他身子扳過來,道:「喂,你幾歲啊?還耍小孩子脾氣!」

「我……」

「我什麼我!」深衣蠻橫打斷,「你既然是莫陌的弟弟,那肯定比他小咯!二十二?還是二十三?」

陌上春幽幽地看著她,道:「我昨天,滿十九。」

臉上很幽怨的樣子。

深衣險些咬到自己的舌頭。

原來他也就比自己大三歲!比莫雲蓀小,比紫川郡主小……比四哥都小一點點!

可是自己竟然叫了他那麼久的「大叔」!

難怪他一開始聽見她叫他大叔,是那樣一副表情,還試圖讓她放棄這個稱呼……

「你十二歲的時候……去假裝十七歲的莫陌?」

陌上春無奈道:「我不知為何,從小便長得較同齡人高,若非那時打斷雙腿遲滯了兩年,恐怕現在還要高些。我七歲出道殺人,要裝一個比我大五歲的,也並不難……更何況靖國府的人,本就不怎麼在意我。莫世靖見到我時,我只需裝一個卧床不起的瀕死之人即可。」

深衣心想他現在已經和莫七伯差不多高了,若是雙腿不曾打斷過,現在豈不是能長到九尺?

喔喔,好可怕。她才不要站著凳子和他親親。

想起南向晚說陌上春是個矬子,深衣不由得捂嘴吱吱笑了起來。八九品的時候……他那時才七八歲吧?

她現在看他,怎麼都不再像之前那個「虛歲二十五的莫陌」了。她疑心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便搖著他的胳膊說:「你……你再裝裝之前的樣子給我看?」

陌上春默拒。

深衣笑嘻嘻地貼上去,親親蹭蹭地撒嬌道:「裝一下嘛……就一下下……」

陌上春拗不過她,無奈地垂下頭去,再抬起來時,已是長眉緊鎖,薄唇緊抿,一臉的陰鬱之色,老氣沉著。

深衣捧腹大笑,笑得捶床。陌上春瞬間收了顏色,顯然是又被深衣打擊到了。

深衣撲過去抱住他,愛嬌道:「陌上春……陌上春……你真好,我好喜歡你!」

陌上春怔了怔,惘然失落,低低道:「我……好么?」

深衣自然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一隻小手柔柔地自他褲腳伸入,細細軟軟地將他枯樹皮一般糙硬的小腿一路揉上去,捲起他的褲腿,蝶棲般落下一吻。

陌上春慌忙托起她的頭,不許她繼續吻下去,她卻順勢欺身進來,小手在褲管里繼續摸了上去。

陌上春噝地低抽了口氣,按住她手。深衣身手矯捷,一偏頭,又銜住了他的耳垂。舌尖感覺到耳垂背後的「春」字紋絡,不由得多吮了幾下。

陌上春像是受了驚一般推開她,「唉,你……」

深衣只覺得心中忽然迷離,面前人的容顏幾番幻化,又還原成陌上春的模樣,竟是笑意晏晏,南風一般曛暖醉人。胸中湧起一種異樣而陌生的洶湧情潮,似乎有百雙千雙手生長出來,要將眼前這個人緊緊纏住,融合在一起。

她朦朧地伸出手去,囈語般道:「莫……」

陌上春不知從何處摸出一枚藥丸,就要餵給深衣。聽到這一個字時,手上忽的一滯。

「陌上春……」

他沒有再猶豫,將那藥丸納入深衣口中,輕托她下巴讓她吞了下去。

深衣腦中暈暈乎乎的,緩了好一會兒,方敲著太陽穴悶悶問道:「你給我吃的什麼?」

陌上春不大和善地盯著她:「花非花的解藥。」

「什麼!」

花非花……這不就是劉戲蟾向他索要來調戲四哥的那種……春夢葯么?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原本以為他說著玩的,沒想到竟是真有……深衣惱恨:「採花賊!」

「……」

這是說誰呢!賊喊捉賊么!

陌上春被反咬一口,沒好氣道:「不是說過這上面有毒的么!」

深衣氣鼓鼓道:「我以為你騙張子山呢!你沒事在上面抹這種葯作甚?!因為有個春字么!」

「……」

陌上春再度失語,低垂了雙眸,不再說話了。

深衣猛然反應過來,似他這般隨時刀尖上行走之人,無論如何都會留最後一手,絕境反擊。

聽說中原不少有著齷齪惡癖之人,似他生得這般……上一回監兵一品言中之意,似乎是凌光一品覬覦他娘親的美色,因而對他也……

她一時怔忡,陌上春意識到了什麼,陡然抬起頭來,慌亂道:「我從來沒有……」

語帶焦急,卻又似乎帶著對自己的鄙夷和厭棄。

他當日劃傷自己的臉,那般的決絕。

深衣偎依過去,環抱著他的脖子悄聲道:「我知道……」然後又捏捏他的臉,含笑說道:「你……哪裡我都喜歡,以後不許再輕賤自己。」

良久,他點了點頭。

石室中的日子不知時辰,過得無日無夜。兩個人開始還能有點意識,漸漸也就只能餓了就吃,困了就睡。

洞中只有此前陌上春貯存的乾糧,雖然能夠吃飽,畢竟太過單一。深衣幾番想出湖覓食,陌上春卻孩子般地耍起了小性兒,每次深衣問他石室的機關,他便裝死矇混,總之就是不願意她離開一步。

深衣也有拿他束手無策的時候,自己摸索了一番,最終只能怏怏放棄。所幸那眼水泉似乎與外面暗河相連,其中能夠尋到游魚河蝦。陌上春便逮來給她吃。

深衣怨念地瞪他:「總有一天我會饞到把你吃了。」

陌上春運針療傷的時候,深衣便去研究那些忍刀和水晶匣子。

他為了逃出一剎海,無數次地在湖底潛行。一次與闖湖之人搏鬥,無意中用長刀扎破湖壁,出現了一個小小漩渦。

他循著水流打洞進去,便發現了這個數十年不見天日的石室。

扶桑間諜亦從未放棄過尋找這六千把忍刀。

陌上春拿了幾把忍刀出來做餌,引蛇出洞,順藤摸瓜,查出了賀梅村等一十三名扶桑間諜首領的底細,從而將之一網打盡,吞下了扶桑人的那筆巨資。

深衣想起來當時她還嘲笑陌上春是湖心苑中最窮的人來著,其實他才是最富得流油的那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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