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陌上春

深衣摸到那人臉上無須,身上亦無濃郁的桃花酒香,知道絕非老酒鬼,驚慌失措地扯下綢帶。

瞳若墨玉沉水,眉似初葉刀裁。明明是三春穠華流麗姿容,偏生料峭孤冷,煙籠了寒水月籠沙。

深衣看得怔怔,月來心心念念牽掛之人,宛然就在眼前。嚶嚀輕呼一聲,撲入那人懷中。

那人被撲得一個趔趄,身子不穩後退了兩步,伸右臂將她攬住,啞然問道:「你怎麼在這裡?」

深衣埋首在他胸前磨磨蹭蹭,貪得無厭地嗅著他身上的清潤水澤氣息,語調中有壓抑不住的歡喜興奮,「我今天十六歲生辰……本來是來找老酒鬼的,沒想到能和你一起過,好開心呢……」

他微訝:「你竟也是今日……」忽然挾了她騰身而起,上了湖心苑「回」字形結構的內層房頂。落地時,似是雙腿抽疼,搖晃了兩下用長刀拄住了身子,深衣忙伸手扶住。

深衣這才注意到他沒有拄杖,兩柄陌刀用青布裹了拿在手裡。剛想問他,目光卻掃到湖面上三道鐵索凌駕水上,上百名蒙面黑衣人蝗陣般壓來!

深衣大駭,望向陌少,卻見他面上漠漠如煙,眸中有冷厲之色。仰首望著苑中那一叢刺破蒼穹的碧色篁竹,淡淡問道:

「上得去么?」

深衣肯定道:「能!」

手中被放入四枚褐色小球,深衣識得是霹靂雷火彈子。

「待人都進來了,擲到外圍四面房上。」

他冷硬地說著,眸光卻轉了柔和,「沒想到你會來。無論怎樣,務必自保,不要管我。」他忽的低頭在她額上蜻蜓點水般地印下一吻,輕輕在她背上一推,「乖,去!」

明明是大敵當前,深衣卻被他這誘哄般的一吻迷了神魂,心中蜜甜,渾然不再覺得慌亂。雖知這約莫是他為了把她支開的一招美人計,但也掂得清自己有幾斤幾兩重,懂得自己不出事,他才能心無旁騖。

深衣今日本穿了一身兒蔥綠緞子的衣裙,腰肢輕颺,一朵綠雲般盈盈然隱入了郁色密葉之中。

待她上了竹梢,隨著那竹篁輕擺慢搖,四方景色盡收眼底,才恍然明了了陌少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這裡。

他以身為餌,誘得鳳還樓眾殺手圍攻。將他們盡數引到此處,是要大開殺戒了。

果然應了明德所言,陌少意圖剪滅鳳還樓的黨羽。

陌少在一剎海待了這麼些年,來尋刀的人本就越來越少了。

自靖國府以為陌少死去後,這一剎海的守備,便鬆懈了許多。

鳳還樓的殺手本就一個個身手不凡,也難怪能這麼多人集結而來,趁虛而入。

一剎海中看來是有四根鐵索,從白沙陣直通湖心苑。那夜被她斬去一根……今日餘下三根鐵索能夠浮出水面,顯然是張子山已經把一剎海的機關透露給了鳳還樓。

深衣暗自咬牙,只見陌少青衫凜凜,姿如勁竹修篁,緩緩地將裹刀長布解了下來。一剎間光華流轉,秋水長天,玉人冷麵,相映成輝。

黑衣蒙面的殺手接踵而至,為首者,是一名覆蒼龍銀面之人,身軀瘦長如螳螂,袖手左四右五,合共九枚銅環。

孟章一品。

他嘬口成呼,運氣之聲渾厚而陰戾。

「陌上春,樓主有令,爾負鳳還樓十二年生養栽培之恩,又兼為九仙夫人親生之子,倘願繳械,回樓請罪,尚可放你一條生路!倘若頑固不化,就地斬殺!」

深衣眼見著最後一名殺手踏入了湖心苑,四枚火彈次第彈出。

但聞「蓬蓬」數聲,湖心苑外圍頓時騰空火起,炎焰張天。

深衣本以為四枚雷火彈子不過是略壯聲勢,不料竟引起這麼大的火來!湖中京軍圍來,竟也無法靠近。

「既然來了,就一個都別走。」

他說得淡漠,卻字字擲地有聲。

深衣心中一寒,原來陌少一早就在湖心苑中埋下了火油,打定了主意要將這些人統統坑殺於此!這些人逃得過京軍,卻逃不出火海!

殘陽勝血,映紅了半片一剎海。

而此刻烈火熊熊如紅蓮妖綻,又將另一片暗綠湖面照得通紅!

殺手群中一片騷動,紛亂間一個個飛身掠出,襲向陌少。

但見陌少銜刀於口,左手陌刀斜斜畫出一個起勢。霎時間刀氣蒼茫如雪,暴漲丈余來長。捺劃處叢叢血柱衝天而起。他旋身撲陣,帶起簇簇厲芒。刀勢雄烈,起落處光搖朱戶、紫電青霜。宵小殺手哪堪匹敵,鬼哭狼嚎之間殘肢斷臂血飛如雨。

火舌燎卷,那些殺手退無可退。血雨腥風間,滿地荒草盡染赤色,流血漂櫓。昔日明月清風湖心苑,竟成屍橫遍地修羅場。

除了上次昏迷前的驚鴻一瞥,深衣還是第一次見到陌少出雙刀。

愈看愈是心驚膽寒。

他是天生的殺手。

每一刀都是致命之殺。每一刀,必奪上十人命。

污血濺滿他身、他臉,渾不見他眨一下眼。看不清面容,一雙眸子反而愈加凌厲森狠,儘是嗜血的暗夜戾光。

深衣自幼隨父習武,又在扶桑些許年,雖然自己修為平平,卻識得出中原和扶桑的各家武學路子。

陌少一手既殘,刀銜於口,走的正是扶桑三刀流的刀法。

他束髮於頂,里外灰、青兩色的衣衫緊束貼身,無一累贅之處。步法身姿鷙猛陰辣,無一不是扶桑黑忍的身法。

而那通體是刃的陌刀,其實已經並非最初的中土唐刀模樣,這般窄直,已是融入了扶桑忍刀的式樣。

憶起張子山那日說的話,又想到方才孟章之言,深衣心中猛的咯噔一聲。

夕陽投下的搖搖竹影,不過稍稍欹斜了些許。

苑中還在斗的人已經不多。大火綿延到內苑,深衣棲身竹巔,也能感受那炙身熱浪。

孟章一品和另外三名殺手已經追逐到苑心方形水池之側。

孟章一品九環捭闔,時而散開旋飛,時而合作一束,與陌少右手長索纏鬥。

陌少足下已不如此前自如。下盤不動,身如楊柳折下,頭頸偏開,口中長刃穿過盤旋而來的三枚銅環,嗡嗡然錚響如玉片叮噹,斜擺處將銅環甩入池中。

那孟章咒罵一聲,趁他折腰之際一蓬梨花暴雨散去,陌少被迫得伏身於地,接連幾個翻滾,梨花細針盡數打在身側地上。

掠陣的三名殺手趁勢而上,深衣飛身而下刺死一個,而另兩個已經撲至!

深衣驚惶間,但見陌少頭顱微動,雛鳳清聲,那耳上鳳飾激射而出,精準釘穿了兩名殺手的喉嚨。

銅環錚鳴又至,陌少彈身而起,長刃脫手飛出,掠穿如梭銅環,另一手持刃強力刺向孟章。

孟章身形如魅,爆出一團黑霧,隱匿而去。陌少一掌拂開,黑霧盡散。

深衣眼見孟章展眼間已至陌少身後,展袖暗襲,方要驚叫提醒時,卻見陌少手下革套陡然向前疾滑而去,後柄變作前刃,恰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雖未回首,那一刀卻已經扎穿了孟章的胸膛。

一霎劇變,盡在電光石火之間。

深衣方知那無柄陌刀的奧義所在,前擊後突,全無死角。

陌少緩緩抽刀而出,孟章圓瞪雙目,搖晃了兩下,仆倒在地。

陌少也終於站立不住,危危然似乎就要摔倒。深衣疾奔過去扶住,忽的只見地上孟章目中凶光一現,竟似是迴光返照。雙袖揚起,兩枚彈子流星般飛了出去,撞在牆上,激起漫天紅霧。

「陌上春!你也別想活著出去!」

然而就在孟章揚袖的那一剎,陌少一把攬過深衣,縱身躍入苑心方池之中!

深衣看向孟章的最後一眼,只見紅霧所籠罩之處,那些傷重瀕死的殺手嚎叫出聲,面容扭曲恐懼至極。

沉入水中,深衣被陌少抱著一路深深下潛,深衣只見到身後的七葉琴精一路緊隨著變紫變黑,紛紛揚揚像黑雨一般在水中下落。

心知孟章那毒奇烈無比,只得追隨陌少一路飛快向下游去。

很快就沒有了光亮。深衣此前憋住的那一口氣漸漸用完,然而此時置身湖水深處,上方劇毒,要向何處換氣?頭暈腦脹起來,心中正焦急時,只覺得被陌少勾入懷中,摸著她的臉將一根牛筋管喂入了她口中。

深衣貪婪地吸了一大口氣。

原來陌少這雙色夾衣中,都置有氣囊,以供潛水之用。

深衣卻不知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水中,陌少是要將她帶向何處。她知道陌少這薄薄一件夾衣,所貯之氣有限,兩個人支持不了太久,吸了一口之後便捨不得再吸,只是極力憋著。

陌少似乎亦知曉這一點,潛行更加迅速。

就在空氣行將用盡時,深衣覺得觸上了滑膩有苔的湖壁。

陌少摸索了一番,水中運掌擊開一片土層。深衣只覺得身邊出現漩渦水流,二人借勢潛了進去。蜿蜒向前,深衣隱隱覺得恐懼,卻不知陌少觸動了什麼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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