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罪無可恕,只可贖

深衣恍若置身於無盡的深淵之中,四周都是灰濛濛的混沌,意識偶爾浮上去,便覺得劇疼如彌天大網罩來,周身如炎焰炙烤。她伸手四處亂抓,不停地哭叫「爹爹!」「娘親!」

似乎有一小片清涼柔軟的雲落到那疼痛之源,化為甘霖布遍全身,讓那熊熊業火一點點消弭殆盡。

什麼暖玉一般的東西撫上她的臉頰,她下意識地依附過去,只覺得羽絮般的觸感拂過眼角,臉上那濕濕的感覺便不見了。深衣咿嗚了聲,往溫暖處又靠緊了些,安然地又任那朦朧意識沉了下去。

模模糊糊地再醒來時,咫尺之外,是一雙明若琉璃的丹鳳眼眸,懸膽鼻樑,唇色瑰然。以手支頤慵然倚靠在她的床邊,鬆散無羈的姿勢卻透著一股雍然之氣。

深衣呆傻地看了這陌生男人一會兒,那個人亦饒有興緻地瞅著她,然後說——

「尾巴啊,你大哥拐了朕唯一的妹子,你就給朕做皇后如何啊?」

深衣宛如五雷轟頂,趁著那迷糊勁兒沒過去,一爪子糊了過去。

「啪!」

皇帝捂著臉站了起來,朝旁邊勾了勾手指:

「給朕過來!」

阿羅舍極不情願地踱了過來。

皇帝「啪」地把一張畫著烏龜的黃裱符紙貼在了阿羅舍光光的頭顱上,又氣又恨又得意道:「願賭服輸!一整天,不準撕!」

深衣目瞪口呆,直到被那皇帝那身常服的明黃里子晃花了眼,才意識到自己糊了皇帝一巴掌。心道這禍可闖大了,翻身爬起來,正想著要不要循著中原的禮節施個禮稱個罪什麼的,皇帝卻似看透了她的心思,揉了揉臉,抬手道:「好了好了,朕的父皇早就免了你爹的君臣之禮,你也不用和朕拘束這些個。」

深衣尚張著嘴說不出話來,看看悒悒地站在一旁的阿羅舍,頭上貼的那個烏龜紙恰似鬼畫符,頗有些她爹的「拙樸」筆意。

這才想起眼前這位不大正經的天子明德,也算是自家爹娘一手帶大的。當年娘親在朝中任太子諭德,是天子之師。直到現在,娘親出訪諸國,撰寫策文政論,也都是為了寄給這位明德皇帝。

明德喚:「阿羅……阿羅……」

阿羅舍吞了蒼蠅似的,大約是第一千遍一萬遍地糾正道:「皇上,貧僧法號阿羅舍。」

明德清了清嗓子:「阿羅……咳……舍,你家妹子不願意給朕做皇后,朕孤家寡人的,還是你繼續陪著朕吧。」

阿羅舍一臉「你又來了貧僧不屑搭理你」的表情,道:「貧僧陪皇上走完這一趟,就打算雲遊四方去了。」

明德望著窗外的秋香桂子,憂鬱道:「想著你一離開朕,就要落入劉姓妖女的魔爪,一世不得翻身,朕就萬分心痛。」說著竟然真的捧心了。只不過這明德秉承天家美貌,不輸劉戲蟾半分,一個男人捧起心來,竟也不覺得穢目,反令人覺得他是真的在為阿羅舍憂心。

阿羅舍一口晦氣吹的符紙飄飄:「皇上,你要不要這麼小人?!」

深衣聽阿羅舍之言,才反應過來這明德是在威脅他要把他的行蹤告知劉戲蟾……

明德佯怒,拍了把桌子,「小人?你竟敢說朕小人?」

阿羅舍:「……」

明德又大笑:「肥水不流外人田,劉戲蟾好歹也是朕的姑表妹。總之你要麼跟著朕,要麼跟著劉戲蟾。朕從來不給人選擇,這回給了你兩個,是不是對你很仁德?哈哈哈!」

阿羅舍回了一記白眼。明德沒見到似的,坐回深衣的床邊,和藹問道:「小尾巴為何不願意給朕做皇后啊?」

深衣瞅瞅明德,龍章鳳姿天家雍然氣韻,已過而立之年,睞笑之間俱是成熟男人的味道。只是那含著笑意的眼中,是令人難以捉摸的深意。想著娘親曾說過的「天威難測」,她想還是要給明德一些面子,便委婉道:「我和你年紀不配。」

明德樂了,「莫歸塵也大了你快十歲,你怎麼不嫌他老?」

深意心想這明德還真是聰明,知道自己說「年紀不配」是在嫌他老呢,便老實道:「我喜歡他,當然不嫌他老。」

明德懶洋洋地靠到床柱上,眯了一雙狹長鳳眼,不笑時,竟是不怒而威。

「你可知他是個十惡不赦的殺手?」

深衣緩了這麼久,昏迷之前的一幕幕浮光掠影般投映回腦海。心中一動,四下張望,竟是見不到別人,慌得便要跳下床來,口中惶然叫道:「莫陌呢!」

阿羅舍把她按回床上,道:「你別擔心他,他沒事,就是先走了。」

深衣這時已經全然清醒過來。

陌刀。

那柄冷月寒霜的陌刀似乎仍在她眼前晃著,血色如霧。

試問這世間還會有誰用陌刀?

南向晚說,那陌上春,使一雙陌刀,「通體窄長,不分刀刃刀柄,只在手握處包上革套」。

雖然仍是想不通刀長和身長的問題,但只怕這「陌上春」,正是陌少在鳳還樓所用之名號。

深衣忽的想起他說過,他母親名叫陌羨仙,莫非他竟是從父母有雙姓雙名?

另一柄陌刀,她雖未見,但也知是藏在了另一根青竹杖中。

只是他右手既殘,如何使那雙刀?

陌刀一出,他這藏了七年的身份,再也藏不住了。

當日,監兵一品問他:你的刀呢?

他說:對付你一個,還用不上出刀。

必然,不到萬不得已,他絕不會出刀。

他似一縷幽魂,拖著一具殘軀叛出鳳還樓,深藏身與名七年之久。

卻為了自己,再度出刀,將自己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南向晚說,所有黑道的人都想殺陌上春,所有白道的人,也都想殺陌上春。

鳳還樓要捉拿陌上春,朝廷要緝捕陌上春。

深衣心中一陣陣猛然縮緊,顧不得肩上傷口仍然抽疼,推開阿羅舍跳到地上,倏地雙膝一折,跪了下來。

朱氏子女,跪天跪地跪雙親,不跪天子。

可她朱尾今天頭一回跪下了。

明德一驚,站起身來,阿羅舍亦愕然道:「五妹你……」

深衣仰首,淡色的唇兒咬得殷紅:「是不是十惡不赦,都是皇上你一人說了算。朱尾……朱尾懇求皇上將他從朝廷的通緝榜上一筆勾銷。」

明德九龍暗紋的袍袂峻然一振,描金皁靴邁下地來,踱了兩步,儀容已轉肅括,穆穆然天家氣象。

「朱尾,你母親想必教過你天朝律法,當知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王子皇孫,概不能免。莫歸塵殺人如麻,其罪當誅。你讓朕將他罪行一筆勾銷,可要讓朕如何取信於烝烝萬民?讓我天朝律法,如何宣聲威於天下?」

深衣渾身大震,瑟瑟發抖。

殺人如麻。

其罪當誅。

她喜歡他,心中就只看得見他一個了。

便是知道了他是鳳還樓的殺手,也一心只覺得,只要他本性善良,其餘一切都可以不在乎。

她卻忘了他的罪。

凌光二品。

他是從累累白骨中走出了鳳還樓。

頭上有青天,足下有黃泉,他手上,有太多人命。

深衣膝行兩步,牽住了明德的衣角,央求般道:「那……那不是他甘願的。我娘亦說,人皆有善根。慈悲心照,便是罪大惡極如一闡提,亦可度化為佛。更何況,我聽說他所殺的,都是大奸大惡之人,難道也罪無可恕么?」

明德負手道:「便是銜罪奸惡,也當由刑律懲處。倘若這世上殺惡人無罪,那麼勢必有無數小人以懲惡揚善之名行枉私殺人之實,只因這世上,有誰敢說自己不曾作惡?」

他一雙鳳目有冷嚴之色,鏗然道:「朱尾,你可知道,罪,無可恕,只可贖。」

深衣目中茫然,喃喃道:「贖罪……」

明德低頭看著她,道:「這一點上,他看得比你遠太多。他知道他該怎麼做,才能光明正大地里立身於這個世上,堂堂正正地娶你朱尾做妻子。」

深衣驀地抬頭,「贖罪……他不是已經贖了么?他殺了一十三個扶桑姦細,這難道還不夠么?」

明德深邃眸光掃過深衣,道:「這是另外一回事了。他刺殺姦細,是為了助劉戲蟾整合船廠。」

見深衣不解,又解釋道:「扶桑細作對我朝國土覬覦之心不死,伏巨資於京中,以作姦細暗中活動、興風作浪之用。這筆巨資,需要十三名首領一同籤押,方可獲取。莫歸塵不知是如何探出了十三名細作首領的身份,逐一刺殺並剁去籤押之手,易容作大首領賀梅村的模樣,將這筆巨資轉入內庫賬上,用於船廠購併。」

深衣驚愕無比,可也無暇去想陌少為何要這麼做,只是追問道:「那皇上所說的贖罪的意思是?」

明德端起桌上的溫茶喝了一口,輕描淡寫道:「朕想除掉鳳還樓,很久了。」

深衣嗖地立起身來,牽動肩傷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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