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胸口著地,摔得悶哼一聲。暈了一暈,才意識到沒有掉下很深的地方去,於是揉圓了小胸脯,稀里糊塗地爬了起來。
伸手不見五指,四周靜如一潭死水。
深衣記得陌少和監兵是和她一起掉下來的,可現在半點聲息也無。
鼻下傳來濃濃的血腥氣味。
深衣驀地緊張起來,循著血氣胡亂伸手去摸,手下果然觸到一個身體。然而那皮膚粗糙油膩,卻是監兵的。深衣想到方才監兵的窮凶極惡,倏地把手收了回來。
然而監兵卻沒有動彈。
深衣壯了壯膽,摸索著把手探到了監兵的鼻下,才發現他已經斷氣了。
監兵死了,那陌少呢?深衣還要再摸,忽聽見頭頂上傳來雜亂紛沓的腳步聲和嘈雜人聲,原來是京軍上了湖心苑,闖進了房間。
深衣心中一喜,剛要呼喊救命,半個位元組出口,便被人攔腰拽過,捂住了口鼻。
那隻手冰涼而無力,漉濕黏膩,滿是腥甜的血味。
深衣卻沒有掙扎,她知道是陌少的手。她拿自己溫熱的手覆了上去,那手顫了顫,虛軟地垂在了她兩手手心裡。
頭上陌少房間里的聲音清晰地傳了下來:
「大少爺被殺了!」
深衣一驚,方領悟過來那具屍身還在床上。她之前翻動「陌少」的屍身時,注意到屍體是被繩子掛在了床板上,所以他們掉下來時,屍體並未掉下來。
這麼說來,陌少是有意為之……
深衣忽而又想到,以往陌少每日下午午睡,床上都有一個人。現在看來,那人十之八九只是一具死屍替身。
而他的真身,恐怕正在這床底下的密室里。
她早就懷疑過,陌少不看書、不習武,如何能知道那麼多的事情,磨鍊出一身不弱於鳳還樓一品殺手的修為?像他這種長於謀略、精於運籌之人,豈會把整日的時間耗費在睡覺上?
裝睡託病、扮痴作癲,他不過是為了迷惑靖國府眾人的耳目,金蟬脫殼去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想著過去天天晚上床榻下竟有一具屍體,深衣覺得渾身瘮得慌。
頭上府衛首領仇平的聲音低沉道:「確實已經死了。闖湖之人,可有蹤跡?」
「稟大人,苑中有打鬥痕迹和血跡,所有房間均已經搜查過,沒有發現任何人。那人武藝極高,恐怕刺殺陌少後已經逃脫了。」
深衣一驚,還好船圖廢稿昨兒都已經收拾過,最後的成圖她已經隨手揣進了衣服里。這些府衛去搜查時,不過能看到一些矩尺工具,查不出什麼東西來。
仇平道:「也罷,此事我當先傳報老太君知曉。——傳令下去,今日在場知情之人,切勿把此事聲張出去。若是讓衙門知曉,給我府安上個與江湖人士勾結的罪名,沒人擔當得起!」
諸兵丁齊刷刷道:「是!」
卻又有人問道:「仇大人,此事是否應該報由國公知曉?」
仇平哼道:「國公與海庫令主遠赴風暴角平寇亂,千萬里之遙,如何報得他知?!」
頭頂上的人聲散盡,深衣只覺身邊人猛的一搐,開始劇烈嘔吐,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在黑暗中瀰漫開來。
深衣唬得不知所措,只能一下一下撫著他清瘦見骨的後背,感覺到他顫抖得像一片風中的樹葉。
雖然看不見,她卻知道那一口口吐出來的都是淤血。
監兵那一掌,若落在別人身上,怕是早就氣絕而亡。陌少雖活著,卻不知還能撐上多久。
深衣心中悲戚至極,輕輕俯身自背後抱住他,哽咽泣道:「你不要死……」
她不敢用力去抱,只是緊緊依偎著他的後背,彷彿只有感受到那貼身的一團熱氣,她才能稍稍心安,卻又無比恐懼那熱氣不知何時就會散了去,獨獨留給她一片永遠的冰冷。
孤寂的黑暗中忽然出現一道瑩綠冷光,將這暗室幽幽地照亮了。
深衣這才看清自己所在的是一方斗室,與這斗室相連的,似乎還有一個更大的空間,籠罩在晦暗之中。
「燈……」
陌少的聲音低如蚊蠅,深衣抬頭,果見坑坑窪窪的牆壁上插著兩盞清油燈,旁邊放著火摺子。
深衣點亮了燈,只見陌少面如金紙,嘴角鮮血刺目,軟軟地靠在壁上。他勉力睜開眼,張嘴無聲道:
「來。」
深衣跪坐在他身邊,拿衣袖拭去他唇邊血跡。她手上抖著,卻似乎越擦越多,擦得他青白色的臉頰上都是,終於再也止不住淚,泉一般地涌了出來。
她不想露出軟弱,死死地咬了唇不哭出聲。
陌少的嘴角似乎翹了翹,「……是……為我?」
他說不出聲音,深衣辨出他的唇形和細弱的唇間氣流,抹了把淚,伸腿踹了腳監兵,恨聲道:「難道是為了這死老頭?」
陌少雙眉輕輕舒展開來,眸中有了些亮色:「我……不會死……」
深衣喜極,拉起他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眼角餘光卻瞟到監兵半露出來的背。
凌亂的背衫之下,有一隻多尾的白虎刺青。
鳳還樓四個閣子各以四靈獸為記,恰如上次死的那個凌光二品,是八尾朱雀,而這次的監兵一品,是九尾白虎。
這些刺青所用藥液特殊,一旦刺上,終身無法除去。
所以鳳還樓崛起這麼多年,除了一個陌上春,無人叛出。
陌少頸上,一向用頭髮遮著的,也有刺青。
之前聽他和監兵的對話,似乎他曾淪為鳳還樓的殺手。
深衣忽的激靈靈打了一個寒戰。
陌上春十二年前出道。
陌少十二年前失蹤。
陌上春七年前叛出鳳還樓。
陌少七年前回到靖國府。
這個時間,未必太巧。
莫非陌少就是那陌上春?
然而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那陌上春是鳳還樓的自養殺手,所有自養殺手需在鳳還樓中訓練四年以上,方可出道。
陌少失蹤之前從未離開莫府,如何受訓?
南向晚說陌上春身高不過五尺,可陌少失蹤時已經十二歲,莫七伯可是身高八尺,他那時再矮,又怎會只有五尺?
假如是陌上春冒名頂替,不說別的,單單是相貌,絕不可能相似到莫七伯和紫川郡主都認不出來。
深衣越想心中越亂,彷彿陷身於一片混沌中,沉沉浮浮不知方向。
無論如何,她心中的良人,一下子成了鳳還樓的殺手,她一時有些接受不過來。
晃晃頭,深衣強打精神戲謔道:「你好像也有刺青,殺了監兵,豈不是要升成一品了?」
他望著她的眸中神光忽然黯淡下來,動了動唇,道:「你……介意?」
他是在問她是否介意他曾做過鳳還樓的殺手罷?
深衣怔愣著,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鳳還樓的殺手……手下都有多少鮮血?身上有多少骯髒不堪的往事?永遠背負罵名和仇恨,她一介小小身軀,是否承擔得起?
他一直刻意隱瞞,急著讓自己走,就是不想讓她知道他曾經的身份。
倘不是她多拖得這一夜,她就不可能今天知道他的這些秘密了。
陌少見她遲遲不作答,面上僅有一絲希冀之色也如流星隱入沉沉黑夜。
他疲憊地閉了閉眼,微微點了下頭,頹然道:「我知道了……」
好似雪落無聲,寂寞繾綣。
深衣看著他的緩慢的一張一合的口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四個字,卻讓她彷彿一下子又回到了初初見到他的時候——
偌大的空蕩蕩的房間,一絲的陽光也照不進去。
他孤獨地坐在那幽暗清冷的陰影里,彷彿永遠也走不出來。
猛地心如刀割。
深衣惶惶然地撲過去抱住他,臉頰貼在他冰冷的臉頰上,悲傷道:「我也不知道……可是我還是喜歡你啊……」
他的手指如羽,輕輕拂過她的脊背,在腰後氣海、命門等處穴位輕輕旋按下去。深衣只覺得細細的刺疼,周身的停滯的內力驟然間如三九冰開,湯湯水流奔騰千里。
他給了她自由了。
他把她禁錮在自己身邊三四個月,終於還了她自由身。
可這時深衣竟沒有原本想像中的狂喜,反而是排山倒海傾瀉而來的恐懼。
她忽而覺得那三根金針是一個契約,一個她與他相守的契約。
可現在沒有了。
他放開她了。
從心底瀰漫而上的失落感覺浪潮一般洶湧激蕩著,而她聽見他在耳邊用微弱的聲氣說道:
「從此這世間,再也沒有莫陌這個人了。這個婚約……真的不作數……」
「深衣,去找你四哥。……讓皇上派人……送你出海……」
塵歸塵,土歸土。
深衣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