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四人一台戲

阿羅舍自行斟上一注水,茶杯蓋兒撥了撥水面上的茶沫,慢吞吞道:「連個二品都打不過,若是傳出去,可不讓人笑話?」

那小生聞言扭了腰肢,風擺楊柳一般逶迤行到阿羅舍面前,捏著抑揚頓挫的花腔道:「若不是那陌上春叛出鳳還樓,說不定這人早就是一品了——」

阿羅舍呷著茶,也不正眼瞧他,打斷道:「說人話。」

那小生身子弓弦般顫了顫,彷彿陡然間搖身一變換了個人似的,兩手叉腰惡聲惡氣罵道:「看著我要死了你居然眼皮都不眨一下?還讓一個外人來救我,你這個死沒良心的!」

深衣一聽,這分明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四哥……四哥這是怎麼回事?

阿羅舍慢條斯理道:「貧僧眼中,萬物一如,不論生死,不辨內外。」

小生哼道:「又來,又來。」說著,卻綻開笑靨如花,撩著戲服邁著厚底皂靴行到阿羅捨身邊,一手捉著廣袖,一手蔥管兒般的五指便要去摸阿羅舍的臉。

阿羅舍看似逍遙地起身,衣袂紋絲不動卻滑開三尺之遙,避開了小生這暗藏擒拿之術的一摸。

「施主,皮囊一具,莫要執著。」

南向晚方才還虛弱得像要死掉,現在卻迴光返照似的兩眼賊亮,嘴角掛著雞賊的笑:「老婆,瞧你哥哥這一身的風流債喲,做和尚如何做得安生?」

深衣已經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兩手握著小拳頭,下一刻就要跳出去暴打那個膽敢輕薄她四哥的妖孽小生。

小生奸奸地一笑:「皇帝既然都把你送到我這兒來了,我焉有不享用之理?乖,讓小舅娘摸一下!」

皇帝?小舅娘?這哪兒跟哪兒呀!她才沒有這麼個放浪的小舅娘!

深衣怒不可遏,不顧南向晚的阻攔,離弦的箭一般衝到兩人面前,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將阿羅舍一把拽到身後,老母雞似的護著,氣呼呼道:「不許碰他!」

阿羅舍奇怪道:「咦——怎麼又是你?」

小生眯起一雙狹長的狐狸眼兒,「哪來的野丫頭,我的男人也敢動?!」

後面半句,醋意十足又帶著惡狠狠的殺氣,說話間三尺青鋒哐啷出鞘,也不見她是怎麼出手的,冰冷劍鋒已經橫上了深衣的脖子。

南向晚慌忙跳出來擺手道:「別呀別呀!都是誤會!我和我老婆出來看戲的,大爺……不,大姐……不!您老手下留情!」

小生狐狸眼中寒意森森,刀子般划過南向晚,「原來還有一個偷聽的,功夫不錯啊。我先結果了她,再來收拾你!」

南向晚屁滾尿流地趴下了。

深衣心想,你大爺的,難道要這樣冤死在一柄為了自己親哥哥爭風吃醋的劍下么?

人生頭一回覺得爹娘忒不負責任,起碼應該把自己的畫像給四哥送一幅吧!

深衣噙著淚,殷勤道:「四哥,我是你的小五妹,朱尾,尾巴的尾……」

她只差長出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出來討好地搖一搖了。

阿羅舍那漂亮的眼睛眨了眨,狐疑道:「朱尾巴……娘才不會起這麼難聽的名字呢……」

深衣彷彿胸口中了一記老拳——感情她爹娘連她的大名都沒有告訴四哥!

細細一想似乎也是,自己出生時四哥已經在暹羅越菩寺剃度,後來四哥返回天朝修習中土禪法,她就再也沒有去過中原……和四哥有聯繫的一直也只有三哥,可三哥那個不牢靠的……

這是要栽在這個她爹起的名字上了么……

小生冷冷地嘿笑一聲,「還敢冒充朱家的人,我且要了你的性命!」

她手腕一抖,深衣還沒來得及縮脖子,只覺面前一道疾風嘯過,「錚」的一聲震得耳膜嗡嗡作響,那長劍已經被擊打開去。小生軟了手腕,長劍險些脫手。

「劉戲蟾,打狗也要看主人。」

深衣聽見這熟悉的陰森森冷冰冰的一句話,熱血上頭,怒火攻心,扭頭抖指罵道:「你才是狗!你全家都是狗!」

戲台後面的重重帷幕如潮水分開,陰影中,陌少玉顏冷漠勝雪,被阿音推了出來。

被喚作劉戲蟾的小生收劍入鞘,揉了揉手腕,款擺腰肢走到陌少面前,抱臂道:

「喲——千呼萬喚,大少爺終於肯出來了啊——」

她拉長了聲調,半是調侃半是爽約的不滿。

陌少鋒芒畢露的透亮眸光落到南向晚身上,冰霜漸聚,口中卻平淡回應道:「你也看到了。我若能出來,早就出來了。」

劉戲蟾長目微眯,打量著陌少的腿,道:「怎麼?著了誰的道兒了?」

陌少冷笑一聲:「天意。」

深衣全然不懂他二人打啞謎似的說些什麼,只覺得陌少盯著南向晚的目光十分的不對勁。心中升起不祥的預感,一個箭步跨到南向晚身前,張開雙臂擋住他大嚷道:「不許殺他!」

只見陌少右袖微動,一星冷芒一閃而沒,竟是真的要出手而又生生收了回去。

深衣驚出一聲冷汗,叱責道:「他和你無冤無仇的,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便要殺他?」

南向晚亦知自己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軟著手扯扯深衣的衣裳,抖抖道:「老婆啊,我還是走了,這裡好可怕……」

「你叫她什麼?」

南向晚悚然一驚,張口結舌:「我……」

「你叫她什麼?!」

南向晚雙腿一軟,癱坐在深衣身邊勾著她的衣角,哭喪著臉道:「小姑奶奶……快還我清白!」

「……」

誰還誰清白呀?活該!

「好了啦!」深衣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陌少身邊,雙手緊緊攥住他的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右袖,生怕他又要動手——這些日子下來,她已經知道他的右手殘了,是斷不能看也不能動的。「這是我之前解釋的一個朋友,江湖包打聽南向晚,不過油嘴了些,心腸還是很好的啦。你要是亂來,我就……就……」

深衣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麼了。乾脆偏頭對南向晚道:「走啦!」

陌少由深衣握著手,神色不變地吩咐道:「阿音,去送送這位『江湖包打聽』南先生。」

阿音不大友善地看了一眼深衣的手,答了聲「是」,便驅著南向晚出了戲園子。門口依稀飄來南向晚油腔滑調的聲音:

「這不是董記當鋪的二掌柜阿音姑娘嘛……越長越美了喲……你還記得我嗎?我上回……」

深衣低頭,在陌少耳邊悄聲道:「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你說要帶我見堂主的呢?」

陌少道:「你不是已經見到了么?」

「啊?!」

深衣愕然抬頭,四哥不是堂主,難不成是這個姦邪戲子?

劉戲蟾一雙美目顧盼流光,勾出一抹別有深意的謔笑:「你竟然也容得阿音之外的人近身了?莫不是喜歡上了這小姑娘?」

深衣心想憑著陌少的性子,恐怕是要反唇相譏了,不料聞他說:

「朱尾確屬朱家人。船圖已經毀了,正在我那裡重繪。繪好之後,人和圖就交給你們。」

劉戲蟾聞言斂容,負手於背,竟是一掃方才的輕浮神色。

來回踱了兩步,向著阿羅舍道:「船圖這般要害的東西,你那同胞哥哥竟放心讓這小丫頭來送。恐怕早已經讓人給盯上了。」她想了一想,又對陌少言道:「別說我這戲園子、阿羅舍那寶林寺,就算是皇宮,怕也不如你那一剎海守得嚴實。你便一直護著她就是了,何必又要送還給阿羅舍?」

陌少搖搖頭道:「該來的遲早要來。待船圖畫成,你們儘快送她出海罷。」

深衣聽出陌少似乎在一手安排她的行程,不悅地抗議道:「我愛去哪去哪,愛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才不要你們管!」

劉戲蟾聽了陌少的話,鎖了雙眉。望著陌少雙腿,面上露出些許憂色,「你這副樣子……」

「五成。」

劉戲蟾搖搖頭道:「五成把握太少。不若,我還是安排些人去助你。」

「不必。」陌少回應得毫不拖泥帶水,冷言冷語道:「我自己的事情,不用別人插手。」

劉戲蟾嘁聲鄙夷道:「驢脾氣!死了沒人給你燒紙!」

陌少不答,卻又問道:「船廠都買完了?」

劉戲蟾頷首道:「都打點清楚了,我親手辦的事情,你還不放心?只是扶桑那邊已經被驚動了。鳳還樓的人也出了手,連著殺了好幾個船首。」她指著牆角猶自驚魂未定的貴人道:「我就算著他們要對秦大掌柜出手,特地出來守著。結果還是死了兩個。」

深衣也聽不懂他們在商議些什麼,兀自扯了阿羅舍的僧衣,嘁嘁喳喳地同他說話,敘說兄妹之情。

「哥哥啊,我聽說你在佛門渡過命中之劫,十六歲就可以還俗,怎麼到現在還在寶林寺待著呀?」

阿羅舍向著一旁正和陌少低語交談的劉戲蟾努努嘴,小聲道:「還了俗,我還怎麼躲這個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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