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真假陌少

「我要在這裡住下。」

紫川郡主一個包袱丟在深衣此前睡過的光溜溜的床板上,「這裡一定有多的床褥被子罷?他什麼時候想起來了,我就什麼時候走。」

深衣舔了舔嘴唇,悲愴地想,郡主大人你佔了這裡,我啥時候才能回來睡啊?往外一瞟,陌少扶著繩,默默地從門口排過,像一朵灰灰的烏雲。

老酒鬼上一次帶回來的桃花酒全喝光了,大前天出去後就一直沒回來,不知又醉死在了哪裡。

於是吃飯的時候變得很尷尬。

陌少不出房門,深衣只得給他把飯食端進去。

紫川郡主盛了自己的飯菜,拿了個凳子,也追隨了進去,坐到了桌邊。

這兩人之間流動著怪異的氣氛。深衣向來認為吃飯一定要有好心情,一步三望地挪著步子,便要開溜。

手突然被幾根溫涼的手指握住了。

「你也在這裡吃。」

被握住的手掌忽的生出異樣的感覺,深衣垂目,見他衣袖中微微露出形狀優美的手腕,心中不由得慌了一慌,緊張道:「沒……沒地方坐。」

「床上,去。」

紫川郡主靜默地掃了二人一眼,明眸深沉,兀自吃飯。吃了幾口,忽然擱下筷子和碗,走到陌少身邊。

「哥哥,你何時改用左手了?」

說道間,已經將陌少籠在袖中的右手抓了起來。動作之快,深衣失了內力,險些沒看清楚。想袁家本來就是開國武將之後,將門虎女,自然身手不凡。而深衣早覺察出陌少自晨起便斂了一身內息,看著就是一個軟弱無力之人。

這一抓,自然就捉到了。

儘管尚隔著衣袖,紫川郡主的臉色卻霎時間變得雪白,手指都有些僵了。陌少木然將手抽了回去。

深衣心中奇怪,陌少那右手,自己也是見過的。不過是細弱了些,何以讓紫川郡主驚駭至此?

「哥哥,你的手指呢!你還有三根手指呢!」

紫川郡主惶然失措,深衣也唬了一跳,確乎只見過陌少用食指和拇指,之前只以為另三根手有意屈了起來,原來竟是沒有?!胸中驀然酸楚起來,那三根指頭,恐怕是他少年時便被斷去,剩下的兩根指頭,也未能正常長大……他在鳳還樓所遭受的折磨,恐怕比她想像的還要可怕……

陌少面無表情,「沒了。」

紫川郡主此前的冷靜半點也無,捉著他的衣袖急切道:「誰做的?是不是姓蕭的他們家?是不是莫雲蓀?」

陌少漠然道:「不是。」

「你消失的那五年,去了哪裡?」

「忘了。」

紫川郡主慢慢直起身來,遲緩而悲涼。

「哥哥,對著我,難道有什麼話不能說么?我自第一眼見到你,就喜歡你,在一起四年,難道我的心意,你還不明白?」

「我至今好後悔,當年為什麼要隨父王回西蜀,一走十二年,再也沒有你的音信。我沒有一天不想你。父王和母妃走後,王弟有要務在身,我作為長女,不得不獨自守陵。那些年,就好像是一個人被封在冰川里,孤單寂寞到發狂。我總想著和你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著只要熬過去,就能來京城和你成親,從此,再也不分開了。」

「直到前天,我才知道要和我成親的人不是你;昨天,才聽說了你的事情。哥哥,我真後悔。我一走,他們就對你下了手……我如今才明白,當年倘不是我那麼親近你,蕭家也不會那麼妒忌你……都是我害了你……」

紫川郡主說到後來,已經泣不成聲。深衣聽得心中惻然,見陌少眉目低垂,啞聲道:「和你有何關係?郡主不要自責。」

紫川郡主見他終於肯好言對她說話,咬唇道:「你還叫我郡主么?你還想讓我像第一次那樣欺負你一次,你才肯改口么?」

陌少怔忡抬首,紫川郡主微微臉紅了些,道:「你過去叫我什麼,你忘了么?」

陌少抿唇不言。

紫川郡主張了張唇,復又閉上。注視了他良久,眸光微閃,柔聲道:「你叫我覓兒。」

陌少輕輕點了點頭。

紫川郡主沒有再說下去,看了陌少一眼,拿起碗筷把飯菜吃完。深衣隱隱覺得那一眼,似乎有絲絲異樣。

下午本是陌少休息的時候,紫川郡主卻沒有放過他,要同他弈棋、奏琴、鬥茶……諸多花樣,大約都是他們小時候常做的事情。

陌少概以苑中百無一物拒絕。

深衣覺得,這紫川郡主纏起人來,比她厲害多了。陌少小時候得多有耐心,才度得過那四年?如今的陌少,一句話也不願意多說,一刻也不願與人多處,哪裡像是會陪人,尤其是陪女兒家的樣子?

「一起畫畫好不好?你看,你小時候畫的我我帶來了,給我畫一張現在的好不好?」

紫川郡主從包袱里拿出一個捲軸來,展開,果然是一張總角女童的畫兒,雙目明亮如星,嘴角噙笑,懷中抱著一隻白生生的胖兔兒,正是幼時的紫川郡主。

那紙張已經微微泛黃,看著是有了好些年頭。筆意流暢而傳神,紫川郡主明朗俏皮的情態躍然紙上,若非技藝超群,兼而貫注情意,絕難以畫出這樣一幅畫來。

深衣暗暗驚嘆,原來陌少還有這樣的本事……

從這畫中看來,陌少少年時分明對郡主也有愛慕,為何如今,半分也看不出來?若說他是在掩飾,這未免也掩飾得太好了……倒讓深衣懷疑他是不是和老酒鬼一樣,真的忘卻了。

又見畫幅留白處一篇蠅頭小楷寫就的壽序:「……婺宿生輝,媊星耀彩……歲歲年華似錦……兄陌薄具桃儀,借伸微悃,望荷哂納……」

文采斐然,字跡溫和清俊,一見便令人心生喜愛。

娘親常說字如其人,人如其字,從這幅小字上,便可想見陌少當年是如何清雅蘊藉、溫潤如玉的小公子。

深衣暗暗嘆息,卻也小小慶幸。她雖自幼隨娘親學習中原文字,可學到艱深處,她便常常偷懶。這一段中,竟還有許多字不認識……幸好如今的陌少說話通俗易懂,倘是時不時給她來上這麼一段,她便要羞愧得無地自容了。

陌少瞥過這幅字畫,生硬道:「不會。」

紫川郡主偏頭輕笑,「騙我。」

陌少又不言語了。

紫川郡主從包袱中取出墨、硯、紙張,取水研了墨汁,將一支紫毫遞到陌少左手中,道:「我知道你右手不方便,可你當時左手亦能行草,就幫我題幾個字,可好?」

陌少僵硬地握著那支筆,竟是不知道怎麼拿才好。忽而「啪」地將筆拍在桌上,那玉管登時斷為兩截。

「郡主,不用再試我了,有話直說!」

紫川郡主此前的殷勤笑意頓時化作冷霜,手腕一抖,一柄亮閃閃的袖劍架在了陌少頸側。

深衣有些受不了紫川郡主如此風雷火火說變就變的性子,只聽她怒目冷厲道:「你是什麼人?為何裝成莫陌的樣子待在這裡?」

深衣驚得不能再驚,移目看向陌少,但見他面色也寒了,一雙墨晶眼眸冷光冽然,彷彿一隻被激起嗜血之志的野豹。

「我不是莫陌,我是誰?」

他一字一句,回得兇狠,後三個字,尤其拔高了聲音,很是陰冷可怖。

習慣了他平時低聲說話,深衣被震得心神激蕩。饒是紫川郡主,也被他這一句唬得險些失了氣勢。手上的劍略略退縮了一些,定了定神,道:

「從昨天我就開始懷疑你。我的哥哥,從來不會說一句謔浪的話,對誰都溫言笑語,豈會像你這般作冷戾之色、出輕浮之語?」

「我哥哥自持守禮,連我或者琯兒碰一下他的手,他都會害羞臉紅,連忙躲開。琯兒雖然從小侍奉他,可他從來都是禮敬三尺,生活起居,從不讓她插手,怎會似你,和這丫頭同床共枕,肌膚相親?」

「我哥哥喜穿白衣,斷不會穿什麼青黑、藍灰之類的顏色。昨兒那套白衣,怕是你要去見人,才特意穿上的罷?他的打扮從來都是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可不會似你這般陰森妖氣!」

紫川郡主尖利話語一句接著一句,深衣懵懵懂懂聽著,似乎明白了一些,卻又有了更多不明白的地方。

紫川郡主尚不知陌少曾被鳳還樓捉了去,不知道他過去所經歷的事情,所以無法接受他的改變。

但深衣知道。

陌少回到靖國府後,莫七伯是見過他的。她不相信莫七伯會認錯自己的兒子。

所以她不覺得紫川郡主這樣的懷疑有十足的道理。

深衣最大的頓悟是——她大概又給這個黑心狼給坑了。

昨天陌少當著眾人的面自毀名節給她解圍,晚上又一臉吃虧的模樣把床分她一半,她還以為他大發善心了,其實完全不然。

這陌少根本就是要拿她來當擋箭牌,斷了紫川郡主對他的心意……虧她還搖著尾巴迎上去,感激涕零。

不過在衣服這一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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