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捉姦在床

深衣一路推著陌少回了湖心苑,沒有再受到任何阻攔。

好容易到了屋裡,深衣正要開口道謝時,卻見陌少以一種旁人所不常見的姿勢折下身去,看起來就像要自己把自己的膝蓋吃掉,狀極痛苦。左手一指在上,四指在下,夾住了自己的膝關節。他用力極大,指根骨珠顆顆小山樣凸起,鷹爪一般。拇指來回壓撥著膝上那塊可以活動的髕骨,汗水涔涔而下,很快地面上就濕了一小片。

深衣和那老舵手在一條船上很多年頭,知道犯痛時心煩意亂,再好脾氣的人也會變暴躁,更何況是本來脾氣就不好的陌少……

所以她只能默默地站在旁邊,等他慢慢緩和過來,心裡頭有些不是滋味。

老舵手喜歡喝酒,明知道喝酒後腿會更疼也要喝。

他說,我好端端地活了這麼多年,這輩子已經值了,疼就疼去吧。人活著圖個歡喜,掌舵、酒、女人,人生三大歡喜事,若都不能想做便做了,活著還有什麼意思?當時幸好捉去的人是我,倘是那些年輕孩子,落下了這種毛病,這輩子還有什麼歡喜可言?

深衣不知道陌少的歡喜事是什麼。來了湖心苑這麼久,從來沒見他歡喜過。照老酒鬼說的,自他救下陌少之日起,便不曾見他開心笑上一笑。

她認識的男人已經很多了,大略男人的歡喜事,也就那麼些。陌少斷了腿,自然能做的就更少了。

他的日子比白開水還寡淡無味。

只是讓深衣很奇怪的是,雖不見他歡喜,卻也不見他消沉。那些身殘之人所常見的自卑,除了那日一句「配不上」,也並不曾在他身上頻繁地流露出來。

他似乎在為某一個目的很執著地活著。

並非是「生亦何歡,死亦何苦」那種面對生死的淡漠,而是很頑強地謀求生存。

所以面對一次次的惡毒中傷、蓄意陷害、病痛發作,他從不曾自暴自棄過。

她問過老酒鬼,老酒鬼笑笑說,既然你是海庫令主家養的小丫頭,那麼遲早會知道的。

她想老酒鬼說的真是瘋話,這一扯扯到她的家世去了,隔了陌少十萬八千里遠,知道個大頭鬼啊!

陌少這般折騰著自己,深衣也知道他是在以痛止痛。骨頭裡面的疼摸不著夠不到,只能靠喚起體表的肌膚之痛來分散痛感。

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功夫,陌少才艱難地直起身來,薄唇青紫,有氣無力道:「推我到床邊去。」

深衣剛得了他的好,自然是真心誠意地打算報恩。一邊扶著他上床,一邊問道:「每次下雨都疼成這樣么?如此下去也不是個事兒。」

陌少怔了一下,疲憊道:「不會。這次是我大意了。」

深衣琢磨著這「大意」是什麼意思,陌少說:「出去。」

深衣獃獃地抬頭:「幹嘛?」

陌少似乎對她每每都要問理由很不耐煩,但是處了這麼久,也知道如果不解釋,她絕不會輕易服從。

「我要施針。」

深衣誠懇道:「我可以看一看么?」 她想說,爹爹的船上有一個老爺爺,和陌少你有一樣的病,如果可以,她想學會了回去幫老爺爺治病。

陌少想也沒想便道:「不能。」

深衣嘟噥道:「有什麼不能看的?不就是腿么?難道你還要施到別處去不成?」

「……」

別處別處,是什麼地方不言而喻。陌少眼色不善地盯著她,連話也懶得說了,像是要把她恐嚇出去。

這卻恰好激起了深衣的倔勁兒。她昂首挺胸赳赳然道:「你有本事就把我打暈啊、扔出去啊,反正我就是不走,你看著辦!」

吼吼,小樣兒,病老虎,知道你現在手腳無力,有種就對我下狠招兒呀!

陌少眸光轉寒,道:「現在不出去,以後就都別出去了。」

「啊?」

深衣一頭霧水,卻見他果然不再避著她,傾身探手把褲腿卷至膝蓋以上。

雙腿一點點露出來,深衣的心也一點點揪了起來。

瘦骨嶙峋。全是深深淺淺的瘢痕,已經看不出皮膚本來的顏色。

腿肚上有陳年鞭痕,其他的更多是灼燒傷疤,陳陳相因,舊傷上疊著新傷,就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看著心中一陣兒一陣兒瘮得慌。

倘是分開看他的腿和臉,絕不會有人相信是同一個人所有。

只是他殘了七年,雙腿的肌肉雖然不如常人豐實壯健,卻也不至於萎縮鬆軟。大約是他頻繁灸治,延緩了這個過程。

陌少面無表情地把雙腿袒露出來,也不去看深衣的反應,徑直從從床褥之下不知何處取出一個長方盒子。

打開來,只見盒蓋上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嵌著無數針具,粗細、長短、形制、材料各不相同,一枚枚的寒光凜凜。盒子下方,則有一些藥瓶,緊實排著許多大小不一的艾柱卷條,用桑皮紙裹著,艾絨金黃而芳香。

他只手拿火摺子點燃了艾柱的一端,先後拿艾柱去炙鶴頂、梁丘、陽棱泉、陰棱泉等腧穴處。

離肌膚不到一寸的距離,深衣看著都覺得燙疼,叫道:「你還不拿走,要燙傷啦!」

他拿著艾柱的手卻紋絲未動,只是探出右手食指置於穴位之側,又過了好一會兒才拿開。

深衣倏然明白,他腿上皮膚瘢痕太多太久,知覺早已遲鈍了,得靠手指去感知被灸部位的溫度。

深衣訥訥道:「書上說,灸法有很多種,你為何不用間接灸?隔姜或者隔附子餅之類的,何必要弄傷自己?」

陌少頭也不抬地道:「太慢。需要人幫。」

深衣無言。似他這種灸法,固然力道兇猛,立竿見影,然而所帶來的疼痛和傷害也大。他對自己,倒是下得了手。

他這一灸,便灸了近兩個時辰。迴旋灸、雀啄灸、溫針灸,不同的穴位灸法不一,還混入了針法,十分繁瑣。

陌少自有耐心,深衣因是頭一回看到,竟也乖乖地一路陪了下來。陌少一隻手不方便,深衣便自覺地擔負起給艾卷點火的職責。兩人雖然沉默無語,但也不似過去總是隨時準備捅對方一刀的態勢。

一屋子裡艾香馥然。深衣本不大愛這種清苦野香,但現在聞習慣了,漸漸也覺得別有一種自然滋味,倒顯得梅香蘭香之類的流於俗氣了。

針灸末了,陌少神疲氣乏,恍然大病一場後的虛弱。

深衣中途出去煮了一下飯,這時候便給他端了進來。仍是清粥小食,卻加了些薏米蓮子,較以往更加精心了些。

陌少一口一口吃著,吃得很是勉強,像是逼著自己吃一樣。

深衣想起書上說到艾灸之後正邪交戰,反而會讓人不適。艾灸的通竄之效,亦會延及中脘,導致不思飯食。

這陌少不會因為不舒服而拒絕吃飯,倒是不矯情。

不過話也說回來,他爹不親娘不愛的,旁邊兒除了她和老酒鬼也沒別人,他不好好照顧自己的身子,賴病愛嬌給誰看呀?

陌少吃罷了飯,約莫恢複了些氣力,道:「你,去把你房中的床鋪收拾了。今晚來我床上睡。」

深衣嘴裡還有一個薺菜餃子,一聽這話,整個兒「咕咚」滑進了喉嚨,險些把她噎死。

到他床上睡?她沒聽錯吧!

「那、那你睡哪兒?」

難道是他預料到又有人要暗殺,所以要她頂替?

「我當然睡自己的床。」

深衣徹底呆了:「你你你的意思是……我和你,」她兩根細細的食指並起來,「一起睡?」

陌少點點頭,神色很自然,一點都不像在開玩笑,或者覺得這是件很不正常的事情。

「那怎麼可以!」深衣蹭地暴跳起來,「我爹說女孩子成年後就只能和自己的夫君睡!」

唔,她其實最喜歡是賴著爹爹睡,爹爹冬暖夏涼,抱著特別舒服。但是自她及笄之後,她爹拒絕她,就有了這麼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陌少斜眉抬眼,冷冷聲音中帶著些許斥責:「你自己惹出來的麻煩,就得自己兜著。你以為莫雲蓀是傻子那麼容易信么?與我同床,本就是你做通房丫頭應該的。」

深衣忽然有一種自己挖坑把自己埋進去的感覺。

「通、通房丫頭還要陪睡?」

陌少冷聲道:「通房丫頭就是妾,只是比妾還不如。」

「……」

不好好學習中原文化害死人啊!早知道她換個法子進來也行啊!

「能不能不……」

「隨便你。」

陌少冷漠答了句,翻身朝里睡了。

深衣扭著手,糾結萬分。其實他說得很有道理。莫雲蓀恐怕真的不會善罷甘休,派個把奴僕上來查探一番並不是難事。

自作自受……真是,撒一個謊,居然還要做出更多的事情來圓這個謊……

深衣苦惱了一個下午,畫了好幾個小圈圈權衡利弊,終於……在掌燈時分,抱著被子可憐巴巴地站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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