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少爺是個吃素的

深衣一覺醒來,只覺得渾身麵條樣疲軟。昏昏沉沉地揉著太陽穴,抬頭見窗外波色粼粼連天,半湖瑟瑟,半湖紅勝烈火,才知道這一覺竟睡到了黃昏時分。

她這作息,還真是和陌少完全反了過來。這樣下去,倆人算是連面都不用見了。

深衣翻身坐起來,見手上傷口已經全部凝結成痂,暗褐顏色,又粗又硬,就像一層老樹皮在指頭上裹著,裡頭隱隱地癢了起來。

她一陣心喜,傷口發癢,意味著皮肉開始新生,「三生」藥效果然神奇。

有那層痂包著,輕輕觸碰,也不覺得疼了。看來陌少說她一日之後便可以自行上藥,果然不是騙人的。

舒活了一陣筋骨,深衣去水井——自然不是那個方方正正的大水池了——汲了些水,小心翼翼擦洗了一番,又拿青鹽擦牙漱口。湖心苑中這些日用物品十分齊全,且樣樣都是上乘品類,想來是靖國府一併採買的,這些小物事上頭,倒是把陌少一視同仁了。

深衣是個閑不住的人,把自己拾掇清爽了,又出去蹓躂。

可這咫尺天地,便是她有意放慢了腳步,走不過兩刻多鐘的功夫,又逛回了原地。

無聊,忒無聊。

隨意抱膝坐在地上,看紅日一點一點陷入水中,詫異於還有蝶兒扇著薄翼在亂草從中翩翩飛舞。

揮袖一招,蝶兒為無形的氣旋所卷,輕飄飄顫巍巍落到她手裡,惶恐不安地用纖細腿兒扒拉她的細白掌心。

可憐的小東西。

越過茫茫一剎海飛到這裡,艾草和青蒿卻都不在春季開花。沒有花粉食用,是否還有氣力飛出去?只會葬身於此了罷?

一生如蟲,如蛹,在黑暗中度過,好容易化作蝴蝶,絢麗不過一剎那,復又跌落塵埃……

生命竟是如此卑微呀。

深衣伸平手掌,小蝴蝶慌慌張張地飛走了。

她好笑自己怎麼破天荒地多愁善感了起來。她朱小尾巴立志這輩子要做一枚歡樂的吃貨,這可不是她的一貫作風。

若讓三哥知道,還指不定怎麼嘲笑她呢,哼唧。

目光隨著蝴蝶落到了那些艾草上。身處其側,苦澀氣味更是濃不可擋。這味兒提神醒腦,熏得她之前的那點兒迷糊都煙消雲散了。

咦,不對。

這些草,之前明明被她踢得七零八落的,現在怎的一叢叢又簇立了起來?纏雜的莖莖葉葉都被理順了,殘枝敗葉被整齊地剪去,只剩下青白的茬子。艾草原本生命就極頑強,經過這樣的一番打理,一枝枝的復又抖擻出勃勃生機。

感情陌少並不是在耍她。

她不願意做,他親自做了。

想他坐在輪椅上,要弓下身來將這些矮草一根根扶起,剪枝除葉,定是很辛苦的罷?

深衣忽然覺得很對不起他。

只是這些草到底有什麼不一樣,值得他這麼寶貝?

莫非他在島上寂寞久了,只有這些蓬蓬勃勃的野草與他相伴,天長日久的,生出感情來了?

唔,寧可親近這些草,也不願意親近人哪。

頭一回這麼仔細地看這些艾草。

葉片很大,碧油油的,背面生著細密白色絨毛,看起來倒像陌少昨天穿的衣裳,正反面兩種顏色。和她以往見到過的艾草不大一樣——像是原產自荊楚一帶的蘄艾。

「艾葉苦辛,生溫,熟熱,純陽之性,能回垂絕之陽,通十二經,走三陰,理氣血,逐寒濕……以之灸火,能透諸經而除百病。」

「蘄艾服之則走三陰而逐一切寒濕,轉肅殺之氣為融和;炙之則透諸經而治百種病邪,起沉痾之人為康壽。其功亦大矣。」

《神農經》和《本草》上的話語浮現在腦海里,深衣一拍腦袋,艾灸!

連孟子都說:「七年之病,必求三年之艾」,難怪他會種這麼多的艾草。

前日里初見陌少時,他直疼得大汗淋漓,渾身發抖。像他這種雙腿被打斷的人,一旦遇到凄風苦雨,受了寒濕之氣,自然是會痛入骨髓。這樣的痛症,若是艾灸得法,該是能緩解許多。

他身上的清苦艾香,就是這樣來的罷。

所謂是久病成醫。他何其孤傲,寧可隱忍自助,也不願求人。

深衣內心疚然,琢磨著要如何向他開口去道這個歉,忽聽見東北角上「咚」的細細一聲水響,像是有什麼石子兒投進了水裡。

看著天色,差不多是戌牌時分,當是陌少起了。

深衣循聲過去,便見陌少的輪椅停在苑角臨水的邊廊上。邊廊並無欄杆,他那椅子只要再往前半尺,便會落下水去。深衣不由得有些擔心。

藍衫若水,懷中擱著一個白瓷罐子。

左手二指修長如玉,拈著一枚瑩潤的墨晶棋子。凝眉望著湖面,若有所思。

深衣心想,這倒像是幅好畫兒呢。

她一出神,也沒看清他是何動作,那棋子兒已經飛入湖中,水面彈跳了數下,沉入湖底。一圈一圈的漣漪向遠方迤邐蕩漾開去。

呃,這就是他消磨時光的法子?

聽說中原的貴族兒女,大多有些尋常百姓消受不起的怪癖。

比如,有些小姐喜歡撕絹帛做的扇子,就為了聽那脆生生的聲兒。

陌少的癖好,就是拿圍棋子打水漂?

真是高雅又有情趣啊!

不過話說回來,水漂打得好不好,石子的形狀很重要。扁平的石子兒,初學的人都能打出好幾個漂兒來。

能用這小小棋子兒打出那麼漂亮的水漂,唔,約摸是很練了些年頭。

張子山說他祖父修靖國府時,見過小時候的陌少。小小人兒,全然不似同年紀的男孩子們那麼鬧騰。一襲小白袍子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手中拿一卷棋譜看得廢寢忘食。旁的無論是什麼熱鬧,他都不會去多看一眼。

靖國公見陌少這麼嗜棋,特地去宮中尋了棋待詔來教他。然而不出一兩年,那些棋待詔就已經不是對手,紛紛慚而辭去。他已經能與大國手對弈。

恰如劍客珍重寶劍,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一個嗜棋如命的人,怎麼會隨意地丟棄自己的棋子?

黑白子兒一顆接一顆的,流星般划出一瞬即逝的弧線。原本平滑如鏡的一剎海上波紋縱橫交錯,宛如線走經緯,地分阡陌。

他一連擲了七八枚,才似盡興。扶著繩子轉過來,恰看到深衣。

目光好像在她頭頂停留了下,淡著臉子循聲滑來,和深衣擦身而過,竟沒有同她講話的意思。

哎唷,這彆扭孩子,還在生她的氣哪。

她是個深明大義、知錯就改的姑娘,自然不能同他一般見識。

扭身追上,緊跟在他輪椅後面,啰啰嗦嗦說道:

「陌少陌少,我不知道那些草你都是有用的,如果知道我也不會去亂踩亂踢啦。你有什麼話就好好跟我說嘛,比如那些草,你不說我怎麼知道你要拿它們入葯和針灸呢?……」

「你都這麼大把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喜歡記仇呢?以後乾脆叫你莫生氣好了……」

「你餓不餓呀?我的手好多了,可以給你煮飯吃了。我還從夜市上給你買了好吃的回來,等會兒拿給你嘗嘗……」

「唉喲——」

咚。

陌少「走」得很快,她追得也緊。冷不防陌少突然停了下來,她發育起來不久的小胸脯就撞上了他的後背,身子不穩,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肩。

自然就嗅到他身上艾葉清味,較往日更苦澀幾分。

真是瘦啊,硬硬的骨頭硌得她手疼胸也疼……

「你幹嘛突然停下來啊!」

「自己一邊兒吃去。」

他冷冷撂下一句,自己進了廚房。

爐子上文火煨著一碗青粥,又稠又糯,大約已經煨了一下午了。

粥這東西,他是沒法子像之前那樣,拿個盤子擱在腿上直接用筷子夾了吃的。看著他端著粥做到了桌子邊上,深衣歡歡喜喜地從食櫥中拿出了昨夜買回來的肉食,坐到了他對面。

她炫耀似的打開食盒,頓時肉香四溢,直惹得她饞蟲大動,口水索索直冒。

「青州府夾河驢肉,可是朝廷的貢品、十大驢肉之首哇!天上龍肉,地下驢肉,你要不要吃?」

她在琉球早聞夾河驢肉的大名,可惜一直沒有機會品嘗。昨夜找到這麼一家濟南青州府當地人開的驢肉店子,簡直讓她心花怒放。這種珍饈美味,她就不信陌少不動心。

「自己一邊兒吃去。」

他竟是一臉的嫌惡!

「喂!就這一張餐桌,我不在這兒吃在哪兒吃?難道做丫鬟就只能蹲牆邊抱著碗吃嗎?」

少爺脾氣。討人厭的少爺脾氣。

真嫁了他,日子還不知道怎麼過呢!

夾了兩片驢肉丟進他碗里,氣呼呼道:「吃吧!」

陌少狠狠瞪了她一眼,重重擱下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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