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張生

來人約莫二十六七年紀,峻眉朗目,一襲天青錦繡圓領官袍襯得身形挺拔如劍,正氣浩然。

深衣沒料到這鳥都懶得來拉泡屎的湖心苑竟會有人來,還是個熟人。歡歡喜喜地把白瑩瑩的小腳丫子在褲子上蹭幹了,趿拉著鞋子迎過去:

「張公子,原來你是個官兒呀!」

歪著頭看清楚了那緙絲方補子上繡的白鷺,笑嘻嘻道:「還是個六品京官兒哪。」

這人名叫張子山。

深衣尋四哥不得,轉而計畫吃遍京城。

結果在人多得有如過江之鮼的昇平樓,她這個身著異鄉之服、花錢大手大腳的小丫頭就被偷兒盯上了,還不止一個。

一個摸了她的錢袋,還一個搶了她裝著船圖的小包袱,分道兒跑了。

深衣大罵中原賊子狡猾狡猾的,衝去抓搶她小包袱的那人。那人竟有些身手,泥鰍一般在人群中鑽來鑽去。深衣正急時,一名玄衣公子在前面將那賊子攔下,同那人交起手來。

深衣去奪包袱,孰料那賊子死不放手,竟把包袱皮兒給扯斷了。船圖散在地上還被踩了幾腳,氣得她不顧江湖道義,跳上去欲揍那賊子。賊子見勢不妙,落荒而逃。

深衣與那公子同時彎腰拾圖,一起身便撞了頭。

公子忙後退道歉,雙手將船圖奉還給深衣,垂目不多看深衣一眼,十分的彬彬有禮。

深衣揉著頭,暗暗讚歎,這才是禮儀之邦的禮儀之人哪。

她嘻嘻笑著:「我本不是中原女子,公子無須因我拘泥這些虛禮。公子出手相助,我當好好答謝公子才是。」

對著這樣一個有禮貌的公子,她斟酌著說話得文縐縐些才不至於嚇跑了人家。

禮貌公子禮貌地笑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又拱手道:「既然完璧歸趙,在下告辭了。」

深衣心道:哈,還真是四個字四個字說話的。

「我叫朱深衣,敢問公子尊姓大名?」

那公子還沒說話,旁邊的小二拿著賬單過來了:

「這位姑娘,一共是二十四兩白銀,煩請姑娘先結賬再用餐。」

「……」

深衣這才想起來她叫了一桌山水八珍,還沒付賬。

糟糕。

深衣摸摸全身上下,除了一對珍珠耳環,一把匕首,幾張船圖,再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了。

「我的銀子方才在這裡被偷了,我能先押這把匕首給你么?一個月後我一定付賬。」

這把匕首是爹爹送給她的成年禮,乃南極玄鐵所鑄,價值不菲,別說抵這一頓飯錢,把這昇平樓買下來都綽綽有餘。

深衣萬分誠懇,小二卻是個不識貨的。看著這把烏沉沉的匕首,不悅道:「姑娘,我們樓前斗大的字您不識得?概——不——賒——賬。再說了,您這刀上也不鐫字,我大天朝禁武令,不鐫戶籍的利器都是要被沒收的。」

深衣急了:「那我怎麼辦?我就是沒錢,你難道要拉我去送官?」

小二一板一眼道:「照我們昇平樓的規矩,吃霸王飯的,要在我們樓里做工抵賬,一個月二兩銀子。我們東家是有身份的人,你也別想溜了。」

深衣心道:他奶奶個熊掌雞大腿……那豈不是要做一年的小工?黃花菜都涼了……難怪這小二看她這麼不順眼,自已一頓飯吃掉了他一年的工錢。唔,以後要厲行節儉。

這時卻聞那禮貌公子道:「這位姑娘的飯錢,記在我賬上罷。」

小二:「啊?」

禮貌公子道:「就這樣罷。」

小二不平地看了眼深衣,似是不滿意她有這樣的好運氣。「是,張公子。」

總之,禮貌公子張子山,就這樣無奈地結識了她朱深衣。

她為了表示深深的謝意,硬是拉著張子山坐下來一起吃了那滿滿一桌子山水八珍——雖然,那都是他的錢……

張子山看著深衣,目中迷惑不解。

「你是……朱姑娘?」

深衣高興道:「對對!」

「你的臉……」

深衣吐吐舌頭:「我易容啦,其實也沒怎麼動不是?你還是能認出來。」

張子山抿唇一笑。看到她紫腫發亮的雙手,眉頭又皺了起來:「這手……」

深衣恨道:「被人給拶了!」

張子山的目光落到深衣足下,深衣這才想起來自己不過是白色裡衣胡亂套了件外衫,下擺上儘是黃黃綠綠的草汁和泥土,頓時臉上發燒。

還有頭髮,頭髮也還沒梳呢……

她畢竟是個姑娘啊,在陌生男子面前如此邋遢,真是丟死人了。真想跳進這池子里躲起來……

「張通判,這個朱深衣就是陌少的通房丫頭。眼下這湖心苑中就她和陌少兩個人。」靖國府的管家邵四爺和早上拶她手指的府衛首領仇平匆匆行來,「今天早上徐嬤嬤和奴兒遇害時,就是她在船上。隨後用了刑,這丫頭但說不知。張通判隨便審罷。」

張子山點點頭,向深衣道:「本官是胤天府通判張子山,司獄訟刑名,奉命前來調查一剎海命案。請姑娘配合。」

原來他是胤天府的官員。

胤天府是京師衙門,天下首府。以他這樣年紀,又非豪門出身,能在其中做到六品通判,已是十分難得。

他以京官的身份同她說話,禮貌而疏離,又有一種不容拒絕的嚴厲。

深衣身正不怕影子斜,理直氣壯道:「我沒殺人。」

仇平哼道:「奴兒和徐嬤嬤去湖心苑之前都好好的,怎會猝死?我看你臉上有戒尺痕迹,怕是你挨了徐嬤嬤的打,懷恨在心吧!奴兒看到,一併遭了你的毒手。」

深衣怒道:「我要殺她,一定做得乾乾淨淨,哪裡還會傻站在船上讓你們捉了!」

「好跋扈的丫頭!」邵四爺氣得抖指,「就憑這句話,今天早上就該鞭死你!你這小賤人,才來了一天,就爬上了陌少的床,別以為討好了陌少,就拿到了護身符!」

深衣驚得瞪圓了眼睛:「誰爬上他的床了!你這老頭子怎麼紅口白牙地胡編!」

眼看著兩人就要打起來,張子山道:「好了,本官帶來的仵作正在重新驗屍,待會自有論斷。本官想去見一見陌少。」

深衣躊躇道:「陌少在睡覺。」

邵四爺幾乎是同時道:「陌少一般會從未時睡到酉時,睡三個時辰。」

仇平亦補充道:「不錯,這陌少脾氣壞得很,之前一個丫鬟在他睡時驚擾了他,被他活生生折磨成了傻子,到現在還在我們府中養著,人倒是好了,只是再也不記得以前的事情。」

深衣心裡一沉,原來下午睡覺是他的習慣——想來在這苑中長日漫漫,除了睡,也沒什麼事情好打發時間。

卻不知他一個沒有縛雞之力的殘疾,用什麼手段竟能把人折磨得痴痴傻傻的?

張子山凝了臉色:「我天朝律法公正嚴明,貴府濫用私刑,折磨下人,都為國法所不容。若非本官今日前來調查一十三件殺人斷手之案,也不會知道貴府有兩人死於非命。以後有這種事情,都當報官才是。」

邵四爺倨然道:「張通判,我府怎麼處置下人,向來不是胤天府管得著的。這一剎海,本來就是為京軍直轄,若非昨日發現的那具屍體據說與連環命案有關,今日也不會讓大人進這一剎海,更別說上這湖心苑了。」

深衣這時才真正感受靖國府這所謂京城第一大府的勢力。

天朝以軍功封爵,有爵位必然有軍隊。有軍隊,便是天下首府胤天衙門,也約束不得,只受天子號令。一個無品無階的管家,也敢和京官分庭抗禮。

張子山不過六品通判,要與靖國府相抗,恰如蚍蜉撼樹。然而他明知靖國府權大勢大,仍堅持律法,確屬難得。

深衣對他愈發生出敬佩來。

張子山道:「本官既是來此,一切與此命案可能相關之人都須查訪。」

仇平嘲道:「張通判太多慮了。一個殘廢了六七年的人,無非也就對下人耍耍威風,起居都不能自理,還殺人?笑話!」

張子山仍堅持道:「本官可以不驚醒陌少,但必須進屋一看。兩位若再行阻攔,本官只能上報貴府妨礙公務。」

陌少的房門從裡面閂上了。但為了方便照料,陌少和深衣兩房之間的門卻未加置門閂。幾人悄無聲息地從深衣的房中穿了過去。

窗帘掩得密實,只從門縫中透過些許的光線。一進房間,像是從白天進入了夜晚,從春日進入了暮秋。

陌少睡得很沉,呼吸輕微。似是畏冷,被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側向里睡著,半張臉湮沒在帳幕的陰影里,只看得見蒼白清瘦的下巴和臉頰,輪廓挺秀。頭髮在白色枕頭和被子上鋪散開來,如水墨渲染。

桌上、柜上、窗檯、床邊,一切地方都是乾乾淨淨的,什麼東西都沒有。傢具木色青黑,愈發顯得寂滅。

張子山輕輕打開柜子,其中整齊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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