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戀父!不是戀外祖父!

一行人在府衛護送之下穿過一片白沙灘,面前巨湖無垠。

湖邊贔屓馱負八尺石碑,汪洋恣肆「一剎海」三個行草大字。一旁落款,竟是當今鼎治帝,登基元年親筆所題。

古來北方少水,慣常稱大湖為海。這種叫法,起先讓深衣這個生於大洋之上的人頗不習慣。但是比起不習慣,這個一剎海,更讓她心有餘悸。

前夜,她初探靖國府,不料府邸極大,夜起濃霧,她誤入白沙陣,險些命喪一剎海。

回頭望去,一地細白石英沙,好似積雪皚皚,金色陽光下爍爍生輝,彷彿菩提凈土。

可外人誰會想到這片白沙之下,機關密布、殺機四伏?

船行水上,如人在畫中。

時下正值初春,冰雪初融,一望無際的澄碧水面清平如鏡,與天相接。

白雲在水,飛鳥與魚相戲。

古剎鐘聲莊嚴,響遏行雲。

湖心一苑,青磚白牆,飛檐斗拱,好似畫境。

白日里的一剎海,竟是如此琉璃般的清透世界。

彷彿前夜根本不曾妖霧瀰漫、煞氣重重。

那陌少,為何不住前面府邸,而是住在這裡?

好生邪門。

這個靖國府里,到處是秘密。

緊跟著老太君、蕭夫人、徐嬤嬤、環兒等一行進了湖心苑,只覺得其中靜得嚇人。

地上雜草叢生,大多是野生的艾葉青蒿,濃烈苦香一陣陣直往鼻子里鑽。

湖心苑呈一個「回」字形結構,環兒指點了陌少所在的房間,一行人尚未進去,「啪」的一聲爆響,一個葯碗摔在門板上,破碎瓷片和黑色葯湯四下飛濺。

「滾!」

老太君的龍頭拐杖重重拄在地上,蒼老聲音中抑制不住的怒氣。

「孽種!看清楚老身是誰!」

房中一片死寂,忽起的咳嗽撕心裂肺,伴著急促而艱難的喘息。

這咳嗽聲讓深衣胸口抽了一下,疑心大盛。

若非曾被傷及肺腑,又遭寒邪入內,不該是這樣聲音。

那日見到的人,身如庭中芝蘭玉樹,舉手抬足春風得意,明明就是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子弟,哪裡有半分受過重傷的跡象?

她想像中的洪水猛獸、暴君惡魔,竟是個病歪歪的葯簍子?

陌少住的房間朝北,初春時節的陽光本是極好,卻半點灑不進來。屋中陰暗清冷得像一間監獄。

一床、一桌,一櫃,俱是暗色,再無他物。

空中牽著幾根粗大繩索,不知是作何用,襯出一種極其詭異的意境。

桌上凌亂地放著幾張白麻紙,卻不見筆墨硯台。

沒有椅子,所有人只能站著。

伏在桌上的那人,想來就是陌少了。

道袍素色無文。肩上披一件冬日厚襖,仍看得出身形清瘦,一陣一陣地發抖。

額角不斷沁出豆大的汗珠,滴落桌面,積成小小一窪水泊。

枕在頭下的手指修長而蒼白,不似一般男子骨節粗壯,反而勻稱秀美。

似是聽見眾人進屋,他手掌按著桌子,極其費力地撐身抬頭。

深衣大吃一驚。

這個陌少,根本不是她在寶林寺見到的莫家大公子!

天朝講究禮儀,無論男女均需束髮。

這陌少偏生長發散漫,潑墨般寫意一身白錦。縛一條二指寬的藍綉抹額。

左鬢髮絲下,依稀可見一枚精細繁複銀制耳飾,鏤刻著揚翅鳳鳥,流雲般的鳳尾高高勾上耳廓。

一張臉生得竟是精緻如畫。明顯正發著高燒,削瘦面頰暈染赤霞,勝似桃花。唇極薄,若噙鉛丹。嘴角縷縷殷紅血跡,煞是刺目。

若非他方才發聲,說是個女人,深衣也會相信。

不妖嬈,不冶艷,只是美。

儼然是顛倒眾生的色相。

可這樣一副色相,卻因著一雙空洞無物的眼,好似傀儡。

他好像看到了所有人,卻又好像什麼也沒看到。濃密長睫顫了顫又落下去,在青黑眼底投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莫名讓深衣心窩搐痛了一下。

似乎聽什麼人提起過這樣的面相——鏡花水月,蒲柳易凋;福薄命淺,半生多舛。生在女子身上,是禍水紅顏;生在男人身上,是薄倖兒郎。

深衣內力在身,耳力極好,隱約聽見徐嬤嬤極低聲向蕭夫人啐了句:

「和那賤人一樣的狐媚子,一身臊氣!」

老太君不動聲色打量了陌少一番,目生厭惡,開口就是斥責:「這麼多年罰你在此地思過,你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變本加厲!虐死丫鬟,在我朝是犯王法的大罪!若非看你是莫家的血脈,早將你亂棒打死,以免毀了莫家百年聲譽!」

老太君越說越是激動,蕭夫人忙上去幫她順氣。老太君緩了口氣,又道:

「你整日價要死不活的,我們莫家也不指望你入仕從軍,光宗耀祖。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今個兒給你最後一個通房丫頭,你須老老實實收了。再鬧出什麼事端來,老身不會給你爹面子,直接把你逐出府去,讓你自生自滅!」

陌少閉著眼,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看不出任何情緒,所有氣力似乎都只在和身體上痛苦對抗。單薄身軀搖搖欲墜,額上汗水仍是不住地滑落。牙齒咬得格格作響,手指指甲在桌面上刻下深深印痕。

老太君道:「既然病得這麼厲害,怎麼給葯也不喝?」

旁邊環兒呈上一碗湯藥在陌少桌上。

陌少沒有睜眼。

老太君忽的厲聲道:「喝!」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怒吼嚇了一跳。

陌少竟仍是一動不動。

老太君冷冷道:「灌。」

兩個府衛立即上前。

陌少倏然睜眼,目色陰鷙,頓時令兩個府衛滯了腳步。

陌少似是運了運氣,左手探去端葯碗。葯碗不大,他的動作卻極吃力。葯碗隨著手指的顫抖,不斷有葯汁灑出來。

一滴兩滴,濺上雪白衣襟,洇散成漬。

葯碗到了嘴邊,他張唇,一口氣全喝了下去,烏黑葯汁不斷沿嘴角流下。

那孱弱手腕終於再也拿不住,葯碗咚的一聲掉在桌上,滾落地下,跌得粉碎。

直看得人膽戰心驚。

「還莫歸塵呢,怎麼不叫莫歸西!」

環兒譏誚的一聲雖然不大,深衣卻聽得清清楚楚。

「放肆!」

環兒驚叫一聲,被龍頭拐杖毫不留情地擊倒在地。

這老太君原來也是習武之人。

「莫歸塵到底是莫家的子孫,還輪不著一個低賤外人來說三道四!拖下去掌嘴三十,降為粗使丫頭!」

三十板掌來,牙齒都要打盡。

環兒大哭求饒,又央蕭夫人救她,可老太君威嚴之下,誰敢多言一句!

老太君袖袍一揮,眾人撤去,只留下深衣一人。

房中靜得像一潭死水,只有陌少滯重的呼吸。

一路上她想過無數種教訓這個惡少的方式,就等著他拿鞭子抽她,好好還以顏色呢。

可現在她卻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舔舔發乾的嘴唇,訥訥地介紹自己:

「我叫朱尾,小字深衣,今年十三歲,是從……」

聽說要入靖國府做丫頭,年紀不能大,她便少說了兩歲。

陌少沒有看她,彷彿什麼都沒聽見,左手勾住一根粗繩,用力一拽,整個人從桌後滑了出來。

深衣這才看見——

他坐在輪椅之上。

雙膝蓋著厚毯。

深衣完全沒有想到會是這樣,張了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荒蕪的苑子,一把椅子都沒有房間,四處牽引的繩索……

他不良於行。

他是個殘疾之人。

這個事實,比之前得知他殘暴無常還要令她驚詫。

聽說外祖父曾因酷刑而手足俱殘。娘親教育她,身殘之人的性格都極其敏感自卑,所以對他們,要給予更多的尊重和關心。

她能夠理解這陌少的脾性為何如此古怪。只是就算殘疾了,又怎可虐殺下人來發泄?

這就是爹娘和莫七伯為她定下的夫君嗎?

她會不會弄錯了?是眼前這個陌少,而不是上次見到的那個大公子?

應該沒有。

她聽得很清楚,莫七伯對爹爹說:

「……原本是定的你家二姑娘朱朱,可人家看上了碧眼兒,我也不能強求。趁著這小尾巴花兒尚未開竅,我這次可要搶個先……大九歲又如何?我家老大你之前也見過的,哪裡去找第二個那樣的好孩子?……」

大九歲……老大……

只能是這個陌少。

她小時候就發過宏願,爹娘和莫七伯都是曉得的。

她要嫁的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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