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鈞直生子

獨秀山。

南越和交趾之間最高的一座山峰,峰頂立有銅柱為界,五百年風吹雨打,看盡人間滄桑。

銅柱之側,孤墳三尺,小草青青。

墳頭上泥土新翻,四圍砌著一圈白石,整整齊齊,石縫都用細小石屑填上,可見砌石者細心之至。

阿惹提了食籃,望著孤墳邊靜坐如老僧入定的青衣人,心中微微一酸,輕聲喚道:「常勝哥……」

青衣人本出神眺著交趾綿綿遠山如網河汊,不知在想些什麼,聞聲回頭展顏一笑,春陽般煦然,「阿惹。」

阿惹走到他旁邊與他並肩坐下,打開食盒拿出飯菜來給他,「喏,香葉糯米飯,田螺雞,馬蹄釀鯪魚,辣炒沙蟲,三花酒……你嘗嘗,好吃嗎?」

括羽低頭閉眼深深一嗅,笑道:「你現在手藝比阿嬸都好了。每次來都做這麼多菜,我怎麼吃得完?」

阿惹抱著膝,臉上笑出兩個梨渦兒:「只要常勝哥喜歡,阿惹以後天天做給你吃好不好?」

她說得天真無邪,括羽夾起一條指頭長的沙蟲,肥軟白嫩,咬一口清脆如筍。

「什麼時候去挖了沙蟲?下次我同你一起去罷。」

阿惹眼中放出熠熠神采,「真的?不許騙我!」

他果然願意和她拉鉤為定,笑道:「十年沒有吃到,真是饞死我了。京中人知道我愛吃這種東西,都說我是野人呢。」

阿惹義憤道:「活該他們嘗不到這種人間美味!」抓著他的胳膊眼巴巴道:「常勝哥,別回去了好不好?我爹娘、關叔叔、阮叔叔、孟大夫,都想讓你留在這裡……」

括羽倒過竹筷在她手背輕敲了下,阿惹撅著嘴兒收回了手。括羽回首向北,目光越過重重山巒,漫漫天際流雲如川。

千萬里之遙,也不知她孤身一人在宮中,過得好不好。

還是連帶她受苦了。

「美酒美食,又有美人相伴,你怎麼還愁眉苦臉的?」

阿惹笑眯眯地招呼道:「林將軍,吃了沒?」

「這麼大老遠地跑了一天跑過來,又爬山又過河的,不就是為了吃一頓阿惹姑娘做的飯!」

林玖折了根竹枝做筷子,撩袍在括羽對面坐下來,毫不客氣地搶過那盤馬蹄釀鯪魚去大嚼起來,邊吃邊抱怨道:「他娘的,最會做飯的人都被你佔了!」

括羽伸筷去和他搶一塊最肥美的鯪魚脊肉,四根筷子疾如風雷,一壓一絞一震盤,魚脊肉飛起三尺,恰入括羽口中。鮮香嫩滑入肚腸,偏生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吃他的香葉糯米飯。

「日!老子天天拼刀拼槍,你在這裡逍遙快活,連一塊魚都捨不得給老子吃!老子今天不把你捉回去同甘共苦,老子就不姓林!」

括羽撅了根細竹梢挑一枚肥田螺,「我老婆還有兩個多月就要生了,我守陵半年,差不多得回去了。」

阿惹急道:「常勝哥,你剛才還說要同我去挖沙蟲的!」

林玖亦一把提住他的衣領,切齒道:「我們當初可不是這麼說的啊!那麼多將士偷偷摸摸不惜違背軍法上山來尋你,你便忍心辜負他們?若非你的計策,如今哪能順順噹噹打過承天,逼得黎季犛退守湄公河以南的下高棉?你想一走了之把所有的破軍功全栽在老子頭上,老子才不稀罕!承你的情,老子是要做郡馬的人了,封王封侯算個屁啊!」

阿惹睜著大眼睛地望著這兩個較著勁兒的男人,有些不大懂林玖的話。

常勝哥只是天天在這裡給羅大將軍守陵而已,他說他害得羅大將軍被掘了墳墓,他心中始終不安。她看著他將那白羽朱木小箭又埋入了羅大將軍的墓中,在墓前一跪便是三日三夜。此後一連六個月,只是住在這獨秀山上的墓邊小屋中,北望南越河山,南眺交趾林水。他說他終於知道為何羅大將軍要將自己孤孤單單地葬在這裡。

他定了什麼計策?立了什麼軍功?為何現在走,就是把功勞讓給林將軍了?

林玖將軍隔一段時間便會來找他,有時候是他親自來,有時候是他親信的其他將軍和下屬。

可是常勝哥似乎也沒有講什麼很玄妙的兵法,更別說上陣殺敵了。

他不過請自己曾經給羅大將軍做軍師的爹爹將黎季犛的二十條罪狀寫成榜文,刻在木牌竹簡之上,順流放下。她和南越軍士們做這件事時,只覺得好玩兒,可是後來聽聞關嬰叔叔他們議事時說:……交趾人心離散,紛紛擁戴天軍……

小小木牌,竟有這樣大的威力?

常勝哥也就是叮囑林玖將軍要安撫降附之軍,畫畫兒一樣告訴他怎樣排列神機營、羽箭營、土狼軍和步兵團等各種兵種,搖什麼樣的旗幟,如何行軍布陣……在她聽來,都像小時候羅大將軍帶著常勝哥常玩的遊戲一般,可是聽爹爹說,林玖將軍他們總在打勝仗……

括羽繞開他的胳膊,側過頭仍是將那枚田螺中的肉汁吸得乾乾淨淨,道:「七哥,眼下黎季犛所恃,莫若三江府。此城一拔,便如破竹。」

林玖定定看著他,「你終於又肯叫我七哥了。」

括羽道:「我一直當你是七哥。」

林玖落寞放開他的衣領,悵然遠眺白雲飛鳥,「八英的人心已經散了。沒了你,心裡總是空空落落的。開始我們總是欺負你,你不記恨罷?」

括羽低頭笑了,林玖自酌一杯三花酒,辣入肝膽,自言自語道:「我們九個裡面,就屬你心地最是光明。不是我強留你在這裡,就是不想看你被剪了翅膀,鎖在京城。」

此人當如鳴鏑,厲嘯九天,而不是做籠中羽,人下臣。

「黎季犛聚結了十萬水師扼守三江天險,又糾集了數千象軍鎮守城內。最後一戰,必將浴血!你無需出戰,只要士兵們知道你還在南越,軍心自然振奮,而交趾軍必然膽寒。」

括羽默然無語。

林玖輕嘆道:「左家弟妹豈是尋常女子。你們兩個在一塊兒,固然彼此情深意切,然而外人看來,卻是互削了志氣鋒芒。你但想想,你除韓奉、伐女真、下交趾,她使東瀛、定西域、厲行變法,都是在你二人分離時所為。合作一處,反而她柔了心氣兒,你亦溫軟了性情。也難怪皇上不待見你們倆個恩愛。」

括羽淡然一笑道:「皇上不曾真正愛過沈慈,太上皇和雲中君的經歷又太過傳奇,所以他眼中只有江山天下,自然不知平凡夫妻的樂處。」亦給自己斟了杯酒,道:「七哥說得也對。鈞直曾說過她一定要寫完萬輿志略,我也想為義父完成守護南越和這片天下的未竟之志。所以——」青竹酒筒撞上林玖的竹杯,清涼酒液飛濺,濃香四溢。

「咱兄弟兩個,痛痛快快打這最後一仗罷!」

林玖豪氣大笑:「好!就沖這句話,咱們兄弟倆今天也要大喝一場!」

千峰獨秀,蒼林似海。千里風雲颯起,龍蛇飛陸。俯仰乾坤豪情,醉笑三千場。

括羽道:「有兄弟如你、二哥、飛飛、段昶,有親人如阿惹、南越叔伯,妻為我所愛,軍為我所親,江山如畫,四海清平,此生夫復何求?」

站起身來,身如玉山峨峨,青衫嶙嶙而飛,容秀目明,顧盼流彩。

「這萬里山河,為我等所守!烝烝萬民,為我等所衛!姓朱或明,又有何異!」

左鈞直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明嚴本不許她再領政務,然而扶桑使臣來朝,終究還是得她親自出面。

原來是雪齋終於奪得政權,遣使奉表入朝,喻知政號更新外,請求擴大兩國海貿、減免賦稅、互遣學者。

左鈞直素來是個愛操心的性子,凡事但求盡善盡美。戶部、禮部、四夷會同館應扶桑國之請擬定的貿易條款、賦稅政策、交流往來計畫等等諸多文書,她都務求親自過目,召來有關官員在文淵閣反覆商討推敲之後方提交內閣及皇帝審議並下發施行。她究竟是位高權重,在外夷事務上所歷的時間也長,許多早先的老臣退位,她年紀雖輕,卻已是外務元老。

一些近幾年科舉入朝的新臣,或是從地方提拔起來的官員,初時並不識得她,只是之前聽過她的惡名,又因她是女子,頗多輕蔑。只當她並無真才實學,呈上的文牘便時作敷衍。左鈞直讀過之後,並不氣怒,將這些新晉臣子召集至文華殿,就其疏漏之處一一詳加考問,直問得這些臣子們汗流浹背、如坐針氈。

新臣氣盛,不服道:「我等但任一衙之職,為一國之臣,哪裡能六部、四夷面面俱到,無所不曉?」

左鈞直絳紅羅紈官服色沉如墨,端莊肅靜立於殿中,外罩紫金紗袍,晨霧映曦一般籠於周身,華貴而不浮艷。

目色如玉階秋涼,手指仍是纖瘦見骨。

「既是不知,為何還敢對本官如此輕慢?」

新臣們理直氣壯道:「大人根本就是刁難我等!敢問滿朝上下,誰能盡數答出大人的問題!」

「術業有專攻,朝中誰能寫一篇小小夷策,便考慮進如此多的事情!」

「不錯!三品及以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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