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三軍奪帥

一夜小雨掩去道路上的塵土,入目處都是鬱鬱蔥蔥的鮮綠。空氣濕重,泥土和青草的清香隨風飄蕩,沁人心脾。

滿載著新斫青竹的牛車慢悠悠朝著城門口駛去,粗重牛蹄和車輪在大道上刻下深深印子。趕車的年輕人穿著半袖白葛布衣長褲,露在外面的黝黑皮膚落了露水,迎著熹微晨光閃爍著鑽石般的色澤。赤足黃麻草鞋,泥跡斑斑。麻繩捆起來的高高青竹堆上躺著個壯漢,牛車吱吱嘎嘎地晃悠,他卻睡得穩穩噹噹。枕著的雙臂隱約可見肌肉虯結,粗大青筋根根綳起,想來力氣非凡。

年輕人扶了扶頭頂的竹笠,遙遙望見城門上「乂安」兩個古樸大字。

「阮叔,快到了。」

被稱作阮叔的壯漢閉著眼道:「曉得了。這麼多年,教你的交趾話還沒忘乾淨罷?」

年輕人呵呵笑著,「幸虧還能說幾句。還是歌兒記得清楚些。」

阮叔亦笑道:「沒忘本就好。上次你回來,養得白豆腐似的像個娘們,這一遭怎的又黑回來了?」

年輕人道:「路上甩著赤膊連曬了幾天。方才還嫌不夠黑,又抹了些炭灰。」

阮叔道:「你倒是有心。不過有阮叔在,這關該是沒什麼問題。後面就要看你的了。」

年輕人道:「我定是要拿潘福良的人頭血祭羅漢阿叔。得手之後,阮叔接應弟兄們入城便是。」

乂安是交趾北部緊鄰孤城的一座駐軍城池。城雖不大,亦不似孤城地處要衝,卻是南面大城清化的糧秣貯存周轉之處。

左杭所率二十萬大軍長驅直入,一路攻城拔寨,直搗交趾中部京都承天城。未料挺入腹地如此順利,卻是黎季犛的一計。

黎季犛大膽將承天城變作空城,提前率大軍北上潛伏,冷眼看著左杭大軍赳赳南下,然後迅猛切斷其後路,一座座收回城池。左杭急於求成,一路所拔之城雖派駐守城之軍隊,然而京軍到底不習交趾地理民情,語言不通,諸多難處。黎季犛大軍捲土重來,城內扮作百姓的兵將嘩變,防守不堪一擊。左杭所遣大軍亦成為孤軍,與林玖之軍失去聯繫。

林玖率軍十萬南下救援,在清化一帶遭遇黎季犛的伏擊,被迫退入孤城。陸挺之命五萬大軍坐鎮大營,自己率剩餘五萬前去為林玖解圍,卻始終無法突破黎季犛的防守。山川河流,天險地塹,俱為黎季犛所用,京軍久在北方遼闊天地間縱橫馳騁,哪知交趾山河地形如此複雜,天氣炎熱,密林中毒蟲猛獸處處,兵士們苦不堪言,無數人水土不服,沒倒在戰場上,卻倒在了瘴氣迷霧之下。

不過小小一個交趾,竟讓所向披靡的四十萬京軍深陷其中,一連數月除了苦苦支撐,一籌莫展。

當時雄師南下時,所有人都以為此一役必勝無疑,誰曾想過如今這個進不得退亦不得的狀態?

京軍的耐心快要被消耗殆盡,卻只能看見黎季犛時常羽扇綸巾,不甲不兵,逍遙往來於孤城之下。

雖是清晨,乂安城門口仍聚著重兵,將稀疏往來的人等拽來拽去,仔細盤查。

阮叔跳下車來,拱手哈腰道:「軍爺,城中造箭制甲要用竹子,這一車鳳尾竹是給潘大將軍送去的。」

阮叔本就是南越與交趾交界一帶的人,交趾話說得地道,城卒把他模樣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見簡陋的木板車上滿滿的都是竹子,並無異樣,粗聲大嗓問道:「叫什麼名字?條子拿來!」

「阮友、阮友!北邊貓兒山的。」阮叔連連答道,摸出一個皺巴巴濕漉漉的字條來。城卒目光掃過,見得大紅的朱印。紙上全是汗漬,也不願拿過來細看,揮手厭惡道:「過去過去!」側眼又見到趕車的年輕人,狐疑道:「這是誰?」

阮友憨厚笑道:「我兒子阮勝!指著多賣幾車茅,回家娶媳婦兒去哩!」

竹笠下的黑臉兒咧嘴一笑,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從牛角上取下一個蒲葉包,角上能見著裡面糯生生的米粉。「軍爺一大清早就來守城門,山裡人也沒啥金貴的,我娘做的米粉兒卻是一等一的好,軍爺不嫌棄,就當是個孝敬。」

城卒劈手奪了,「走走走!」

時候尚早,城中亦沒什麼人。年輕人把牛車趕進一條窄巷子,阮友躺在竹子上舒舒服服地道:「當年關嬰他們撿你回來,好多人還嫌是個累贅哩!你小子果真出息!這輩子能被個一品將軍叫一聲爹,老子賺到了!」

年輕人拿下竹笠,星目凜光,正是括羽。抬眼處一騎三從馳來,領頭將領翻身下馬,持矛斥道:「你們兩個下來!」

「車轍那麼深,你們車上都是什麼東西!」

括羽從車上抽出一根長竹,伸到他面前,溫溫然道:「軍爺看看,這是什麼東西?」右掌忽的猛一擊竹端,竹身從頂端裂作三根篾片,連絲帶縷,疾飛刺喉絕命。竹開刃現,括羽執之,無聲刺穿將領喉心。

阮友道:「眼力勁兒倒是不錯,才做了個小將,可見那潘福良容不得人。」

兩人飛快剝了四個交趾兵的軍服換了,括羽望了望日影,「兩刻之後,潘福良校場閱兵。阮叔,我們就在那裡見。」

阮友點頭,「多加小心。」

雖已是十月份,交趾的天氣仍是暖熱。只是雨季將盡,日頭一出來便驅散了濕霧,清透明凈。

乂安守城軍士在校場上列隊待命,等來的不是將軍潘福良,卻是一個陌生人。

潘福良的頭拎在他手中,鮮血滴下一路,滲入粗礪的砂石里。

戈戟刺天,利矢滿弦,齊齊對準那一個未著甲胄的人。

一箭嘯天。

「我,括羽。」不高的聲音運了內力,水波一樣漾開,響在每一個軍士耳邊,群峰間回蕩。「黎季犛弒王篡位,殺害皇儲陳天平,天軍應陳天平遺命前來助陳氏復國,並無侵略之意。」

乂安軍聞言騷動起來,有副將大聲道:「你們天軍大軍壓境,分明就是覬覦我國國土!我交趾雖小,卻也容不得你們這些中原人在這裡撒野!」

括羽放下潘福良的人頭,「我括羽今日起誓,但陳氏即位,黎季犛自戕謝罪於我天軍英魂,天朝若再犯交趾寸土——」勁弦一松,雲霄中一隻烏隼應聲而落,白羽貫穿胸脊,「有如此隼!」

「這人殺了潘將軍,又要誅殺我王,還不動手!」

「誰敢動手!」

校場高牆之上阮友一聲暴喝,密密麻麻的長槍利箭挺出,日光下白閃閃一片,氣氛愈發劍拔弩張起來。

乂安守軍合共八千餘人,因等候潘福良檢閱全數聚集於校場之上。眼看牆頭上儘是喬裝做交趾人的南越地方兵,也不知人數多少、何時潛入城中,想起過往羅晉和括羽手段,心中頓時發虛。

括羽孤身立於重兵之間,耳力敏銳到極致,聽得到四面八方一切聲響,暖風別過箭羽、劍脊擦過鞘身。

目光倏轉,「潘福良縱酒虐兵,黎季犛橫徵暴斂,諸位仍要為他們賣命?我已下令南越軍尋找陳氏之後,擁護天軍,便是擁護陳氏舊主。眼下我南越大軍已經調出,夜襲黎季犛於清化山。乂安亦已成孤城一座。諸位是要做黎家鷹犬負隅頑抗,還是棄暗投明擁立正統國主,速速定奪!」

天朝史載:

弘啟八年十月六日,驃騎將軍括羽臨危受命,佩征夷將軍印,為總兵官,率神機營三萬南下。

弘啟八年十月十一日,陸挺之率兵再度發起猛攻,與交趾軍激戰,各有傷亡。當晚,括羽及南越駐軍左副總兵關嬰密引南越精兵一萬,夤夜銜枚,避過敵軍耳目取道捷徑,突降清化山。黎季犛軍見括羽帥旗,倉皇調轉軍陣迎戰。

弘啟八年十月十二日清晨,乂安城降,孤城糧草得續。陸挺之大軍與南越軍會師,阻黎季犛軍於清化城中,孤城之圍終解。

……

後世之人閱及這一段歷史,固然為括羽之詭兵奇謀擊掌叫絕,卻也對正史記載心存疑慮。受命到夜襲,不過五日間隔,便是神行戴宗,也未必有這麼快。只有在稗官野史之中,方尋到蛛絲馬跡。有驛吏寫《駕部異聞錄》載:「……夜見異貌者赤膊投驛,汗流如注,所乘之馬疲極倒地而亡。……驛臣迎之極恭,歇不過盞茶功夫,馳馬再行……」

孤城傷兵營中,濃濃血腥氣和藥草味混雜一處,血肉模糊殘臂斷足者無數,卻無一聲呻吟,反而是歡聲笑語不斷。

「……還以為要命喪於此!不料來了括羽將軍,還有漂亮的小妹子!夫復何求!」

「可不是!我當時力氣都使光了,背上挨了一刀疼得要命,眼看著賊兵拿刀來砍,卻半點動彈不得。可是一箭正中那賊兵眉心!我就知道誰來了!果然就被他拎上馬去,還說,三爺你欠我一場架呢!這麼就死了太他媽不爺們兒了!我那個樂啊!」

提起和括羽打架這事兒,頓時引來一片樂滋滋的回憶。

「三爺你還打么!」

「打個屁!」

「喲喲喲,當年是誰最不服,說某人鬍子都沒長出來,憑什麼當將軍?還揚言要在全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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