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太阿倒持

乳白色的濃霧天地瀰漫,車輪轔轔之聲由遠而近,在一方簡陋院子前面停下。一牆的爬山虎油油地招搖,妃紅亮色從車輦中迢迢而出,艷光映上半壁盈綠,卻被濃霧沾濕了鬟鬢,沁出些許的凄清。

斑駁的木門虛掩,紅酥手半帶著猶疑,還是輕輕推開,門轆的軋軋聲音刺耳。一頭雪白的猛獸迎面撲來,卻在爪子搭上她的驚魂一刻被青衣的俊秀男子攔抱了回去,在他懷裡不滿意地嗷嗷兒叫了幾聲,很快又服帖下來,蓬鬆的大尾巴刷去按在他乾淨挺括衣衫上的梅花爪印。

他的眼神依舊是湛亮如碧漢朗星,一如初見。彼時,她隨父王母妃方至皇宮,還未落殿,便聽聞武英殿剛來了個同她差不多大的侍讀生。她正愁沒什麼樂子,便興沖沖地跑過去,果然見到一個小小的人影在空曠的大殿之前罰跪,面上腫起幾道傷痕,瞳仁兒卻是烏亮,像父王最愛的那副黑玉魄棋子兒。她遠遠地丟過去幾枚石子兒在他身上,跪得筆挺的身子卻是動也不動。頭一回有人看見了她卻沒什麼驚艷的反應,明澈的眼神兒晃了過來,又了無意趣地收了回去,彷彿面前那飛龍在天的大理石階比她更好看似的!

她就是這樣的驕蠻性兒,生在天家,習慣了所有人都把她捧在手心裡,習慣了所有人都對她鞍前馬後、唯命是從。

可他括羽偏不。這一匹南疆來的野馬,當她使盡了她所有的手段,到頭來發現他還是桀驁如昔。

就是因為這樣她才會死心塌地地愛上他罷?

印象中上一次見他穿青衣,是他扮成小太監陪自己去韓府赴宴,彷彿恰是總角之宴,言笑晏晏,是青梅,也算竹馬罷。那一段星高雲淡的稀疏時光,好似蓮燈流落天河,燦燦明明,琉璃般澄凈璀璨的光輝映透她所有的夢。

那時候他心裡應該是還沒有那個左鈞直的罷?

是從林玖口中第一次聽說了括羽同左鈞直的糾纏。隱約覺得這個名字似曾相識,極力回憶,才想起當年扶桑來朝時,有一個四夷館雜官當街解圍,那雜官自陳姓名,似乎就是左鈞直。可是她無論如何憶不起左鈞直的模樣來。她本想去找括羽理論,卻在暮色中的闃無人煙的巷子口,見到了他擁著一個容貌平平的男裝女子,溫柔寵溺地吻了下去。

他難得地沒有覺察到她。她便知道他愛那個女子已經到了旁若無人的地步。

那一剎淚零落,暮色如煙,心如死灰。

「郡主?」

他低喚了一聲,墨晶的眉蹙起,眼底有幾分遲疑。身子微微讓了讓,示意她進門說話。

她自然明白他這份遲疑。恰如她敲上門那一刻的猶豫。而今物是人非,他姓朱,她姓明,水火不相容。他的父親險些虐殺她的父王,她的母妃曾是他父親豢養的殺手,亦曾因背叛他父親被關在地牢中三年不見天日。而她的皇姑母殺害了他朱氏全族,滅了他的故國。

喉嚨似被繩子窒住,張一張嘴,吐出一個字都覺得困難。

他進屋取了個軟墊放在院中石凳上,又倒了杯淡茶,道:「寒舍鄙陋,委屈郡主了。」

明鸞眼睛有些發酸,印象中皆是他往昔在宮中錦繡如玉的落落風華,卻不知道這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布衣也能被他穿得如此軒昂磊落,愈發襯出傲骨琅琅。

終究還是愛的。就算是死了心、決意隨了對自己十多年一片痴情的林玖,重見時才發現這一份愛慕還是無法抹殺。

那仇恨又能改變什麼呢?

她流淚,他默然地坐在對面。霧氣漸淡,日光銷金。他沒有什麼話可說,沒有什麼溫柔可安慰,唯獨只能付與長足的耐心。

「我想……我想……」她張口難言,卻知道他們之間並容不下什麼更多的話語。她泫然的目光望著他,再難,她也還是得說出來。他眉鋒微挑,她咬唇說道:「我想求你……去救他……」

眸海波瀾揚起,映著金芒,「他怎麼了?」

明鸞緊攥著裙邊的纖指微微發抖,「方才得到八百里加急快報,左杭窮追黎季犛,孤軍深入失了消息,他率軍去援,卻被黎季犛設詭計逼入孤城,兵糧俱斷……」

眉心緊鎖,唇角抿起,明鸞忽的起身撲通跪倒他面前,握著他的襟角含淚道:「而今我誰也不信,只信你。我求求你……」

他霍的起身,「郡主!」

明鸞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放,仰頭,眸中淚水晶瑩,盈然滑落,「我知道是我妄求了,我求誰都不該求你。是我們天朝欠了你的,是我們明家欠了你的,我們豈有資格再向你索求些什麼……可……可除了你,還能是誰……」

括羽道:「上一代的仇怨,我拎得清楚。我當是和你們兩不相欠。林玖與我十年兄弟情誼,並非我想袖手旁觀,只是——」他臂指牆外,黑瞳中沄潮隱隱,「我如今能活著已是難得,你看這院外,潛伏著多少親兵?郡主,要解孤城之圍,必領兵權。倘你是皇帝,你敢讓我帶兵么?」

明鸞花顏勝雪,凌亂的淚痕上清光爍然。「我知道……可我還是信你……就算你有了朱鏑的身份,我知道你還是那個常勝,永遠不會變的。」見他仍是不為所動,她垂了眉,「皇兄其實也信你,不然又怎會讓我來這裡?」

括羽抽出衣角,淡淡笑道:「謝郡主和皇上信任,我擔當不起。國中大將何其多也,幾曾少了我一個。請回。」說罷拂衣而去,不豫多言。

明鸞怔忪片刻,眼看著他上了台階,就要推門而入,心中不知何來的一股洶湧洪流,似是驚悸似是戀棧,似是鬱憤似是不甘,急急提著裙子奔過去,從身後將他緊緊抱住。括羽冷著眉,欲伸手掰開她的手指,終究還是不願觸及她肌膚半分,垂著手道:「我已有妻室,郡主也同林玖訂了親,郡主莫要再任性妄為了。」

明鸞聞見他語聲冷硬,便知郎心似鐵,這一具身軀縱使她魂牽夢縈,這時候抱著,也如一塊干木般了無滋味。他肯對那個女子千般柔情、萬種蜜意,卻至始至終不肯勻給她一分一毫。

可她仍是不願放開。這一放便永無期待。君有婦,妾有夫,此生此世再無緣分。

淚水滑入口中,苦澀如黃連。

「我別無所求,送我回宮,好么?」

連日價政務纏身,邊境兵書一封連著一封,還得去應付其他官員的各種刁難。這些事情左鈞直本不怕,可是約莫是勞碌的日子久了,這幾日來總覺得心倦神乏,身子也不利索得緊,每每回家都是倒頭就睡。括羽憂心,她只道是邊關吃緊、政事繁忙,大約熬過這段時日便好了。

這日邊關急報甫至,兵部和內閣便急成了一團糟。眼下一眾武官和閣臣正在軍機處議事,爭論了一個時辰了仍是拿不出一個萬無一失的法子。她自知于軍務不熟,那些臣子也容不得自己插足,索性只是退居一側,緘口不言。幾個老臣煩惱處,拿出水煙袋來抽。軍機處里連日來都有重臣日夜當值,氣味本來就不大好。這煙氣一熏,左鈞直愈發覺得頭暈眼花,隱隱覺得噁心欲嘔,不得已出去透氣。軍機處在勤政殿之南毗鄰文淵閣的位置,一出殿便見樹明水綠,清風帶露,頓覺得清爽許多。

花枝披拂處,兩個翠黃衣裳的宮女兒走過,喁喁低語。左鈞直本無心思閑聽,未料「括羽」二字飄入耳中,讓她激靈靈一震。

翠衣宮女道:「方才勤政殿前面那位就是括羽大人么?」

黃衣宮女得意道:「不錯,你入宮晚,不如我們這些來得早的有那個眼福。不過今兒見到,也算是得償所願啦。」

翠衣宮女語聲中俱是艷羨:「本以為皇上生得是無雙的,原來還有人可以比肩……和郡主站一塊兒,真是對璧人兒。」

黃衣宮女忙警醒她道:「萬莫亂說,郡主是許了林玖將軍的。括羽大人此前劫法場,現在被削去職權,成了戴罪之人。你瞧他穿得……身後跟隨的,可都是十二親衛中最了不得的人。」

後面翠衣宮女又說了些什麼,左鈞直已經再也無心去聽,提著官裙飛一般向勤政殿奔去。

一路驚奔得釵環墜地,雲髻倭墮垂散,惹得路旁宮女、內侍、親衛等紛紛側目。她心中卻被懼怕密密地佔滿,括羽,括羽怎麼又會被帶進宮來,皇帝又想對他做什麼!

熟悉的龍涎香味襲身而來,幽幽繚繞鼻尖,令他微眯了眼。貢墨、書香,甚至足下涼硬水磨大理石的觸感,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御案前的人還是那個人,他卻不會再是他的臣子了。

殿中侍奉的內侍在退殿之前,驚愕地看到那個消失許久的人一身布衣站到真龍天子面前,平平而視,松柏般挺秀筆直。他身後的鸞郡主輕輕拉了他一把,他亦是紋絲不動,半點、半點沒有下拜的意思。

而皇上說:「你果然還是肯來。」

他說:「遲早要有個了結。」

內侍自不明白這偈語般的對話是何意思,卻也沒有機會聽見後面的對白。

明嚴道:「你這一年多,過得倒是逍遙自在。」

括羽道:「樂不思蜀自然有它的道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