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君臣角力

天朝常例,春節有三日的假,初四上朝。

皇城根下寒風凜凜,巨大鑲金燈籠高高懸掛在城樓之上,為深冬拂曉亮起一抹暖色。

寅牌將末,午門外已經陸陸續續聚滿了手執笏板準備上朝的文武官員。

眾官新年初見,彼此都在熱熱鬧鬧地相互恭賀新禧。

聲音忽的淡了下來,無數道目光匯聚向濃密大霧中漸漸現出全身來的一道白影。

白綾衫子如照月光,蔥白米色的素凈長裙水波曳地,一幅長而寬的青綾束出不盈一握的纖纖楚腰。青絲未挽,流瀑般長長垂至膝彎。兩綹烏髮順著胸前曲線柔曼彎曲,尖尖發梢隨著步伐的輕移輕晃,似是勾進了每個人的心裡。

面不敷粉,卻細白如珠玉。唇未染朱,櫻色淺淡卻動人。眉色難得地淺淺描過,翠羽一般斜飛入鬢。

極素凈的一身打扮,不艷,不嬌,甚至沒有一絲所謂麗人那種姣花照水弱柳扶風的柔美。

人們只是心中平平生出一種感覺:這女子莫不是國子監、藏書樓那種地方生出的一縷精魂。一身的濃濃書卷氣,好似寒石清泉般凈心滌志。

女子一步步向午門走去,群臣目瞪口呆地看著,終於有人驚叫出聲:

「是左鈞直!」

「是左鈞直!」

九排九釘的厚重朱漆大門轟然大開。

眾朝臣看著左鈞直直直地跪了下去:

「罪臣左鈞直,求見皇上。」

數名金甲衛士執刀而出,凶神惡煞地便要將她拿下。但見她起身退後一步,手上一枚火藥引信沙沙地爆著火星,如蛇吐信。

左鈞直漠然道:「我要見皇上。誰敢近前,我與爾等同歸於盡。」

左鈞直入兵部之前消失過一段時間,彼時造佛郎機大炮尚是機密。然而去年秋獮過後,佛郎機大炮現於世間,左鈞直造炮之事也被私下傳播開來。

所以她此時手持火藥,百官無不心生懼意,有膽小的已經拔腿而逃。那些衛士沒料到左鈞直竟然是有備而來,無一人膽敢近前,慌忙派人進宮通傳。

皇帝宣召。

宮城之中聚起重兵,手執鐵盾嚴陣以待。左鈞直獨自一人行走在前,周圍十丈之內,無人敢近。

幽藍的天幕上細月一鉤。

宮城巍峨肅穆,重重樓宇氣勢雄渾,昭示著天家之無上權威,沉沉地令人心生敬畏。

太和殿中已經亮起明明燭火。

一名手執拂塵的內侍前來向左鈞直道:「請左姑娘前往勤政殿等候!」

左鈞直施禮道謝,一如以往扮男子為官之時。看得群臣咋舌。

左鈞直方走了兩步,穿著明黃錦衣的明德忽然飛奔了出來,抱住她的雙腿,嗚嗚哭道:「本太子還以為再也見不到姐姐了!」

那內侍慌忙叫道:「太子不要——」

衛士如潮水般涌了過來,刀槍如林,將左鈞直和明德包圍在正中。

左鈞直不緊不急地將火線引子遞給明德,傾身將他抱了起來。

那內侍尖叫道:「左鈞直,加害太子,連誅十族!」

左鈞直淡淡看了那內侍一眼,拿著火摺子點燃了那引子——

數千衛士、文武百官,此一刻無不汗流浹背。引信燃燒的哧哧之聲清清楚楚地飄浮在清寒空氣里,鋸齒裂木一般割得人鼓膜發疼。

這左鈞直,好大的膽子!

隨著一聲尖嘯,一支漂亮的彩虹煙火突飛而出,在幽暗夜色中綻放出絢麗色彩。

明德從來沒有親手放過煙火,男孩子天生有對炸藥、兵器之類的喜愛,歡喜得咯咯直笑,又點燃了第二支、第三支。

「姐姐,這就是你說要送我的新年禮物?還要還要!」

素白身影漸行漸遠,衛士和百官眼睜睜地看著明德太子歡騰地在左鈞直懷中跳個不停,帶著發上的兩根明黃穗子跳來盪去,一個個都驚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刺著雲海龍紋的深青袞衣帶著冷威洌香進了勤政殿。低低一聲,屏退了執麈捧硯的眾內侍。

一殿幽寒,殿角窗外,一枝臘梅綻蕊吐芳雪未消。

「陛下一夜未眠,恕罪臣耽擱了陛下休息。」

御案上數枚蠟燭燃得只剩了最後一灘蠟油,硯中朱墨未凝,一殿中俱是幽幽淡淡的龍涎雅香。

明嚴淺淺抬眼,目光如涓細溪流淌過面前屈跪在地的素凈容顏,無波無緒道:「朕已下旨處死朱鏑。」

左鈞直亦是答得波瀾不驚:「陛下多慮了。臣今日,不是為括羽求情來的。」

明嚴面上閃過一絲異色,左鈞直雙眉清平,垂目道:「臣混淆朝綱、結交夷族、德行不檢,自知罪大惡極、時日無多。臣今日冒昧求見陛下,只是因為幼蒙父親教誨,做事貴有恆,有始則必善終。陛下昔日命臣編纂瀛環圖志,詳述海內萬國之歷史地理、政制人文,究外夷之長技,強中華之國力。陛下之語,臣三載來未敢有一日忘懷,夙興夜寐,唯恐辜負聖眷。今臣以死罪之身,無顏再效忠陛下左右。不能終事,是罪臣無能。書成三卷,敬呈御覽,恭祈聖鑒。願陛下千秋萬代,國祚永隆。」

一字一句,平靜卻決絕。說罷,深深伏貼於地,雙手呈上三卷手稿。

明嚴聞言大震。

薄而清雅的竹縷紙,端莊小楷如行雲流水。字如其人,不見半分矜嬌之氣,卻是澹然中見靈蘊真意。

書名至簡,曰《萬輿志略》。開卷序錄:

以守為攻,以守為款;用夷制夷,疇司厥楗:述籌海篇第一;

縱三千年,圜九萬里,經之緯之,左圖右史:述各國沿革圖第二;

……

水國恃舟,猶陸恃堞;長技不師,風濤誰讋:述戰艦條議第九;

五行相剋,金火斯烈;雷奮地中,攻守一轍:述火器火攻條議第十。

合共十卷,論及夷情、武備、海防、曆法、貨幣等諸多內容,然而完稿者十僅有其三。

再往後翻,乃是敘文一篇。「……《易》曰:『愛惡相攻而吉生凶,遠近相取而悔吝生,情偽相威而利害生。』……然則,執此書即可馭外夷乎?曰:唯唯,否否。……傳曰:『孰荒於門,孰治于田?四海既均,越裳是臣。』敘萬輿志略。」

這一篇敘文,述說書寫本書之緣由和成書意義。墨色明顯較其他文稿更濃,濕氣鬱然,分明是新寫。讀到最後一句,明嚴緊抿的唇角微抖,忽的將這三卷書稿憤懣往御案上摜去。

孰荒於門,孰治于田。

四海既均,越裳是臣。

這四句,他此前見過一次。僅僅一次。

若非那一次,他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出自何處。

他身為太子,自幼蒙受整個天朝最有名望的翰林學士授業,卻也沒有讀過這四句古詩,更不知道,越裳乃是上古越族的一個小國家。

若非那一次,他也絕不會知道這四句話的真正意思。

「誰會任由自家門庭荒蕪,而單單去治理外面的田園呢?唯有先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好了,四夷諸國才會臣服啊!」

是她!是左鈞直!

她根本在十年之前就已經見過了括羽,給他點出了這四句險些令他被逐回南越的冷僻詩文的出處。

沒想到他二人相識如此之早。

甚至,早過於他見她。

「陛下生氣了?」左鈞直微笑著抬起頭來,「孽子孤臣,有何值得生氣的呢?」

明嚴雙臂撐案,面上仍無波瀾,眼底卻已是黑雲垂天。

「陛下是明君,是讓四夷來王的不世雄主。恕罪臣駑鈍,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為了幾句話而生氣,更想不明白,陛下為何會突然怕了一個手下無一兵一卒、一身武藝盡被封死的人。」她忽然厲聲道,「難道只是因為一個不知虛實的皇嗣身份么!」

「左鈞直!」

她目如火炬,面上毫無畏懼之色,「一個家國俱滅的伶仃遺嗣都能讓陛下徹夜難眠,下令賜死,那麼北面韃靼兀良哈騷動不安、南面交趾國界爭端不斷、東面扶桑虎視眈眈,西洋列強紛紜而起,敢問陛下又有何膽色雄踞中土、攘服四夷!」

明嚴定定看著左鈞直,忽的哈哈大笑,鳳目卻仍是一片深寒,「左鈞直,朕算是知道你為何能不動兵馬而平西域。煽弄人心,你倒是一把好手!」

左鈞直輕輕笑了聲,「要說玩弄人心,和陛下相比,罪臣真是自嘆弗如。」

「先拿臣逼得括羽現身,再借八英將他捉拿,括羽心地純良、重情重義,卻被陛下逼得自絕明志,以求不負忠義不負親恩。敢問這世間,有誰能似陛下這般輕輕巧巧將人心玩弄於股掌之上?」

「果然是人之將死,其言也真。」明嚴勾唇淺笑,「朕識得你凡十年,總算是又看到你囂張了一回。」他雙臂環抱,有些慵懶地半靠在御案上,「朕若這麼輕鬆地被你激怒不殺括羽,那朕這麼多年的皇帝真是白當了。」

左鈞直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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