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生離死別

度日如年。

身後重傷結痂,心傷卻一日日潰爛更深。

天氣一日日轉冷,院中草木枯落。

左鈞直愈發變得有些痴呆起來,對身邊一切都變得木然。她常常就坐在庭中地上,抱著長生取暖。

他當年總愛往地上坐,上躥下跳和長生一起發瘋,弄得一身的灰泥,屢屢被她訓斥。

她編過兩個關於長生的小故事,現在倒像是應驗到了常勝的身上。

左鈞直抬起長生的一隻爪子搖了搖,道:「長生,我是不是真的很衰?我先喜歡上了劉爺,竟然是國舅,結果他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後來喜歡了他,突然又搖身一變成了皇子。……你說,他還會不會回來?」

長生說:「汪汪汪。」

左鈞直道,「回來的話,你叫一聲,不回來,你就叫兩聲,好不好?」

長生說:「汪汪汪。」

左鈞直撲哧一笑:「壞長生,他捨不得我,對不對?」

長生晃著頭,在她手心裡摁了朵肥嘟嘟的梅花印。

轟然一聲大門被撞開,長生生猛地從她懷中掙出來,對著那一群黑衣武士齜牙怒吼,被左鈞直哄回來,拱了拱它濕潤柔軟的鼻子,驅入隔壁的院子。

左鈞直撣了撣白棉袍上的塵土,平平靜靜道:「我自己會走。」

世上從來不缺乏傳奇,郢京城中的百姓們,更是在茶餘飯後,聽慣了傳奇。

可是弘啟七年十二月二十九日,除夕夜的前一天,千萬郢京百姓,親眼目睹了一場傳奇,此事亦成為弘啟一朝歷史上最大的一樁懸案,民間流傳無數猜想,正史卻無公論。

鵝毛般的大雪充斥了整個天地,然而奇異的是,低垂濃雲在天中突兀裂開一道細縫,濃烈日光從那道裂縫之中瀉下,照得飛舞的雪花半邊現出鑽石般的光芒。

絕似上古記載的天裂神跡。

異象!異象啊!

無數人湧向菜市口,如萬蟻千蜂傾巢而出,黑壓壓的潮水一般。

都是要去看斬首。

自古以來從未有在正旦大朝會前夕正法重犯的例子。

然而這一次竟是極其特別。

流言口口相傳,如洪水決堤。

……千百年來,第一回真正見到了女子扮男裝入朝為官,還做到了四品大員。

……好大膽子!這麼年輕的一個娃兒,竟做出這等欺君之事

……聽說正是二十年前京城第一才子、左相第五子左載言的女兒。

……沒想到和那大二十歲的孀婦私奔之後,竟還生了這麼個……女兒。

……這姑娘生得很一般啊。二十歲,也是老姑娘了吧。

……嘁,都要斬首了,還管什麼嫁不嫁的。

……聽說這姑娘才華絕艷,那什麼猖狂語浪蕩詞都是她寫的!

……這不是個還未出閣的閨女兒么!寫這等風月之書!丟人啊!

……你這迂腐得……那都是絕妙好辭。皇家祭祀的祝文都是她寫的哪!那些進士出身的翰林學士,可沒一個比得上她!

……這姑娘番語說得也是極好,出使過扶桑和西域,你們前日不是還去茶樓聽定西域安七衛的段子么,那說的就是這姑娘!

……照我看,比朝廷裡面那些膽小怕事的軟骨頭官兒們強多了!

……可惜是個女人啊……

……你說這皇上的心思,還真是難揣測。之前不是傳皇上和這姑娘有什麼什麼么?還讓這姑娘做太子諭德。怎麼轉眼又要殺了呢?

……嗨,朝臣彈劾這姑娘彈劾得多凶啊,我還有小道消息說,左相差點把這姑娘用家法處死!皇帝再大,也不能無視綱紀和臣意啊,這是女帝定下的規矩。

……唉,可憐啊……你看這天色,只怕是老天爺看不過眼啊……

斷頭台中,風口浪尖之上,萬眾矚目之下,正是左鈞直。

並未穿囚衣,仍是她入獄時穿去的一件棉袍。

白衣勝雪,卻未必有她臉色蒼白。

長發如墨潑灑一身,好似白山黑水,純凈而安靜。

日光爍金。

她靜靜地看著身邊的影子。不著痕迹地縮短,緩慢如百足之蟲一般挪動。

她知道他們並不是在等時辰。

而是在等——

括羽。

不,應該是朱鏑了。

她無法知曉他這些天想了些什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放棄了殺明嚴。

在詔獄中,段昶被派來和她詳談過一次。

她於是知道他入過宮,甚至在明嚴身邊徘徊過。

但他沒有下手。

雖然以明嚴對他的信任和他的身手,要行刺簡直是輕而易舉。

他做的事情只是釋放了北伐中被擒獲的北齊代王、數名將軍和重臣。

然而那北齊代王當真是個草包。出城不過三日,便在翊衛散布的高官厚祿、安逸生活的誘惑下故意被捉住,一回京便向明嚴交代了一切。

明嚴給他的謝禮是一劍梟首。

她並未向段昶說一個字。

但事實上他們也並不需要她說任何一個字。

「午時三刻已到!斬!」

左鈞直看到的,不僅有飛落身前的行刑令箭,還有一道凌厲劍影,劈空斬落。

繩索鬆開,冰冷身軀被勾入一個亦沒有熱氣卻堅定有力的懷抱。

她大哭起來。

「你明明知道,為什麼還要來!」

他沒有說話,只是扣著她的腰肢運力一躍而上,起縱間已是數丈高處。他一襲黑衣,黑布蒙面,只一雙明若秋水的眼露在外面,那般溫柔地看著她。

左鈞直說:

「我不怕死。你愛了我這麼多年,我已經覺得很值。」

圍觀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良久才有人驚得叫出聲來——

「劫法場啦!」

然而令所有人更加吃驚的是,並不見官兵蜂擁而出,法場周圍,只是寥寥飛起四道身影,然後又四道,宛如八道流星,襲向那一黑一白兩道人影。

這八個人,衣著、身法竟都出奇的一致!

八英!竟然是八英!

人群好似一鍋沸水翻騰了起來,又是驚訝,又是興奮。

須知八英陪伴太子讀書、登基、大手如椽礪江山,到今日,哪一個不是官高權重、獨當一面?

平日里八英但出現一個,便引得人們頻頻相顧、指指點點。今日一下出現八個,還是結陣對敵,怎能不令人熱血激涌!

這人是什麼來頭,竟然會讓八英聯袂出手!

刀光劍影織作密不透風的大網,眾人只見黑衣蒙面人抱著左鈞直穿梭於八道紫影結成的劍陣之間,從容竟如閑庭信步。然而奇的是他只是閃避格擋,卻不出招。

虞少卿劍挽長虹,命道:「變陣!突殺!」七道紫影聞聲遽動,倏然激出凌厲劍氣,所過處積雪飛濺、青瓦成礫、屋樑塌落。黑衣人疾疾向後飛掠,手中七尺青鋒厲芒暴漲,盪開重重劍氣。

七劍星聚,一劍秋葉,但見九天悲風浩浩,無邊木葉蕭蕭——

秋葉劍法終極之式!

眼尖的人叫了出來,道上人手中俱暗暗捏了把汗,此式無解,那黑衣人身上還拖著左鈞直,輕則束手就擒、重則雙雙殞命。

黑衣人目中精芒驟現,手中長劍拋起,挾風裹雷擊入那劍勢洪波中心,激起層層巨瀾。但聞錚錚數響,那柄長劍斷作數截。黑衣人飛身躍上另一間樓的房梁,雙臂將左鈞直緊緊護在懷中,面上黑巾卻被那一式霸道劍氣的餘波掀落在地,臉上現出一道血痕。

底下一片抽氣驚叫之聲。

那俊秀至極的眉目,天下何人不識!

法場劫人、八英圍剿,這難道是一出衝冠一怒為紅顏的戲碼嗎?

虞少卿道:「皇上有令,只要你束手就擒,就放左鈞直一條生路。」

左鈞直抱著他矯健有力的身軀,指腹擦去他面上血珠,喃喃道:「放下我走吧,你不能落在他們手中。」

黑白兩色的衣袂在烈烈風中追逐糾纏,濃密長發黑雲般飛揚。

千萬雙眼睛之下,他低頭短促吻了下她凍得有些發青的唇,驀然足下一錯,提著她的衣帶將她向更高更遠處擲了出去!

一道灰影飛起,將左鈞直穩穩接住,很快消失在漫天大雪之中。

八英長劍虎嘯龍吟,八道身影合身撲上,硬生生將又要飛身逃離的括羽壓下。括羽沒了掛礙,周身鋒芒大盛。身形如魅,龍魚飛轉,眨眼間彈斷虞少卿、韋小鍾和段昶三柄長劍。其餘人等更不敢怠慢,殺招迭出。只見括羽清叱一聲,雙臂振開,一剎那大雪漫漫席捲而來,飛旋在他身側,冰鱗雪甲一般。手中凝雪成刃,寒光凌厲,逼得八英退避三尺,眼看就要脫出眾人包圍。

林玖急道:「二哥,你怎的不早說他的雪山真氣已經練至這等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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