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歸去來兮

因著關西七衛的整頓和設立,左鈞直在西域很是停留了些時日。在此期間,左鈞直將此前特地讓四夷高昌館翻譯出來的《齊民要術》《農桑輯要》以及段昶父親欽天監監正新著的《農經》等書介紹給速檀阿力、阿木郎等,為吐魯番和哈密等國主管農業的官員詳解其中疑難之處,讓中原灌溉之術傳播至西域。速檀阿力對左鈞直帶來的各種新鮮玩意兒興緻勃勃,甚至在宮中開闢了一大塊菜園子種植外來蔬果植物,有時候特地將左鈞直請入宮中請教天下萬國形勢、天文、歷算、水利、農桑、火藥等諸多學問,最後竟私下將左鈞直奉為國師。

完成西域事務之後,使臣返京,左鈞直卻又被女帝邀往烏斯藏遊歷了一大圈。這一遊歷中沒有其他使臣跟隨,左鈞直帶著明德與女帝、雲中君等同行同止。女帝一日無意間感慨為何左鈞直為何能經年余寒暑風雪,膚質白皙細膩依舊。左鈞直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女帝也是凡人,雖天生麗質,先歷西北乾旱風沙,後經高原苦寒,在養顏一事上也會頗為苦惱。縱然雲中君看不見,她卻不願在容貌上與雲中君相去太遠。

要說養顏,左鈞直娘親白度母夫人那是真正的行家。女帝和左鈞直一拍即合……到最後,明德無聊地坐在門檻上打呵欠,雲中君來問:「怎麼還不去睡?」

明德答曰:「皇祖母和姐姐還在研究薔薇清露的功效。」

雲中君哼了一聲,略提高了聲音,讓屋裡的兩人也能聽見:「睡不夠,什麼都白搭。」

步履急響,兩個女人快步而出。

直到次年夏季,女帝和左鈞直一行方經由青藏至甘陝一帶,準備回京。西域諸國得知這一消息,紛紛遣出以王子王孫為首的使臣,請求隨同左鈞直一同赴郢京朝覲貢獻。左鈞直與女帝雲中君商議,又上書示請明嚴,終於決定攜帶這個逾六百人的龐大西域使團歸返郢京。其中,速檀阿力、阿木郎親自出使。

明嚴派出林玖率六千精銳騎兵自嘉峪關起一路護送,經由北長城九邊軍鎮東行。每一軍鎮都由天軍中蒙、回、畏兀兒軍官設宴接待,闡述天朝華夷如一之政策,此前脫不花等仇華派所傳的天朝排斥虐待夷族的謠言不攻自破。而九邊軍鎮兵強馬壯、營壘如鐵的堅固邊防亦讓各國使臣暗自嘆服。

左鈞直自然是做了使團首領。各國使臣民族、語言龐雜,風俗信仰各異,除了她,整個天朝也尋不出第二個人來能夠協調其中、令人信服。可這個位置,看似風光無限,實則苦不堪言,每天都有處理不盡的口角和鬥毆,有事沒事來找她斗酒的使臣也是不少。女帝和雲中君早就帶著明德行了別路,只留了個和光來護她周全,真真是讓她一腔苦水無處倒。

然而最令她難受的還不是這些。

須知這些使臣大多是能征善戰的西域漢子,每日討論最多的,自然是戰爭。這其中,括羽就是他們日日必提的話題。

本來入了西域,左鈞直已經儘可能地去忘記括羽,不去關注括羽的任何消息。

一想起括羽,便輾轉難眠。她更怕聽到壞消息。沙場之上,時時刻刻命懸一線,永遠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將結束於何時。

她真的害怕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是天天同那幫西域使臣在一塊兒,括羽在東北戰場上的大小戰役一場場被詳細轉述過來,括羽突襲、括羽布陣、括羽攻城、括羽受傷……驚心動魄、跌宕起伏,讓人心驚膽戰。她不想聽,卻越是往她耳朵里鑽。

「那小子太狠,帶了十個人就敢夜襲吉城。那城將還以為大軍來襲,居然唬得大開城門投降,這輸得真他媽憋屈!」

「盛京這一仗打得該是最苦的了吧?兩軍交鋒整整四日三夜,都是前仆後繼啊。據說後來清理戰場,地上都是人壓人,壓了三四層厚……」

「括羽那一戰身中三箭,恁是把城給破了,擒了北齊代王,俘虜萬餘齊兵。」

「若是我,就一把火把那盛京燒得乾乾淨淨,齊人一個不留,免得日後又作亂!當年那女皇帝不就是因為手下不夠狠,沒有趕出山海關去將北齊女真剷除乾淨,才造成如今之禍?」

「嗨,要我看,那括羽到底是被羅晉帶大的,用他們漢人的話說,就是講究仁義,不殺降軍。那女皇帝可是比他心狠手辣多了。當時若非國中疲敝,再加上羅晉力勸,女皇帝肯定是要追到關外去的。」

……

初時還是稱呼括羽,漸漸地那「野狼」諢號傳揚開來,西域人也懶得再叫那繞口的漢名。

「蒙古兀良哈部那個不識相的,竟然乘天軍打到松花江去的時候陰插一足,去遼東燒搶了一番。這可真是把那頭野狼給惹毛了。那頭野狼是一天沒仗打就手癢心癢的,立馬率軍五千南撲,兀良哈三萬人還抱著搶來的東西睡大覺呢,他奶奶地就被那野狼給剃光了頭!真要命!活該啊!」

「那是兀良哈部實在太蠢,都打了這麼久了,誰不知道那野狼最善奇襲?」

「你他媽的才蠢!兀良哈騎兵踏遍漠北的時候,你們回回人躲得像狗一樣!」

於是,又吵起來了……

「我聽這邊天軍的人說,跟那野狼打仗就兩個字:痛快。又野又匪又不要命,可不痛快!合爺爺我的口味!天天聽天天講的,爺爺我都心裡痒痒,想和那野狼去干一仗了!」

「哼哼,那野狼能百戰百勝,主要是沒遇到爺爺我啊!」

「哈哈哈!看眼下這進度,北齊已經被滅,女真也快被打到烏蘇里江北邊的老家去了。等我們進了京,差不多就能和那頭野狼會面,你敢和他比試比試嗎?」

「有何不敢?不就是個毛小子?爺爺我一根指頭就能壓死他!」

……

聽得越多,左鈞直覺得括羽離她越遠。這是一個讓她完全覺得陌生的人,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括羽。

括羽屬於那一片高遠的天空,屬於塞外長城上的烽火狼煙。

之前的常勝,真真像她織出來的一場夢幻。

和女帝在一塊兒的時候,她也零星聽過括羽小時候的一些故事。

脾氣又倔又硬,從不屈從於任何人。

一旦決定,絕不回頭。

從他嘴裡,聽不到一個「求」字。

她終於知道他那一句「我求你」,為何說得那般艱難。

他肯為了她折殺一身的傲氣。

但他終究是括羽,他會等她一夜,卻也會在日出之前決然離去。

北伐天軍由葉輕和括羽共同率領,葉輕穩重大氣,數十萬大軍指揮若定。括羽奇謀迭出,千里疆域縱橫馳騁所向披靡。二人性格、戰術相得益彰,配合得天衣無縫,切瓜砍菜一般將女真人逐出三江,再無回天之力。

使團離京城越來越近。大軍班師的日子也越來越近。左鈞直越來越害怕,卻不知道在怕什麼。

弘啟七年七月二十日,天朝皇帝明嚴在宮中接見西域各國使臣。諸使臣皆行叩拜之禮,獨帖木兒國沙哈魯之子哈烈及吐魯番王速檀阿力以「吾國非天朝朝貢之國」及「吾國無此風俗」為由,堅持只行鞠躬禮。明嚴一笑而過,並不在意。隨後,使團被安排在郢京四邊游賞風光,盡覽中土之富庶繁華。

弘啟七年八月初一,北伐大軍凱旋迴京。

大軍入城的那一日,郢京百姓扶老攜幼傾城而出,夾道歡迎,爭睹天軍威儀。

左鈞直沒有去看。回京之後,她仍整日價與西域使團一處,不敢回兵部更不敢單獨入朝覲見。好在明嚴也並未找她麻煩。天軍凱旋,本有許多使臣慫恿她一同去看,她卻借故推脫了。

後來事實證明她沒去看也是十分明智的。

大軍經過的大道兩側被數萬百姓擠得水泄不通,尖叫歡呼之聲震耳欲聾。那是每一名戰士的榮耀之時。

如果你以為括羽是其中最榮耀的一個,那你便錯了。

括羽成了天朝有史以來凱旋班師中最狼狽的一個將領。

天朝有一個淳樸可愛的民風,那便是女子一般將心愛的男子稱作「某郎」,比如葉輕,便是「葉郎」。直呼文官武將的姓名,那是很不尊重的。於是當時真可謂是「趙錢孫李郎」「周吳鄭王郎」的呼聲滿天飛,呼聲最高的自然是「葉郎」。

括羽沒人叫。

姑娘們可真是犯了難。難道叫「括郎」?太傻了!「羽郎」?沒這種叫法!「括羽」?不行不行,淑女不能這麼沒教養。

當然姑娘們的智慧是無窮的。沒法叫,那就換種方法示愛吧!

最開始是扔手絹。

誰都知道這是有難度的。團起來扔,打中了就引來一片尖叫。

反正是手絹不是刀子,括羽默默地忍了。

不知道是誰扔了個梨。

親!這個被砸到會疼的!括羽皺皺眉,一伸手接住了。

接了!

接住了!

他接住了!

皺眉的樣子太好看了!

姑娘們瘋了。

一瞬間,漫天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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