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指間胡調

一場豪飲。昏天暗地。

到最後,所有國主、酋長俱已醉倒,速檀阿力更是醉得口齒不清,開始攬著左鈞直的肩膀稱兄道弟:「左……左賢弟……好……好酒……量!……」一個量字說了一半,一頭栽倒在酒案上。

左鈞直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搖搖晃晃地走出了大帳。一旁的唐曠和眾副使都看得呆了,慌忙跟著追了出去。

「左大人你……」

左鈞直揚唇一笑,拱手道:「本官……幸不辱使命。……後面的事情,就交給諸位了……本官……本官要……睡個三天三夜……」

眾副使沒料到左鈞直竟這麼能喝,喝倒了所有人,腦子竟還如此清醒。只是這左大人聲音忽男忽女地飄忽不定,又是怎麼回事?

雲中君的趕車人已經在帳外候著。左鈞直踉踉蹌蹌過去,有些把不準馬車的位置,險些跌倒。唐曠眼疾手快地扶住,左鈞直抽了手,笑嘻嘻道:「多謝唐大人……我……還沒醉,不勞唐大人送我回去了……」

這句話中,又有半句是靈韻女聲。方才柔滑觸感似乎還停留在手上,唐曠怔然看著一個小毛頭手忙腳亂地把左鈞直拖進車廂,隱隱約約聽到那小毛頭說:「……閉嘴……你被打回原形了!」

這一場大宴奠定了兩百年西域諸國和平共處的格局,影響極其深遠,史稱「哈密之盟」。

大宴之後,哈密國主動向天朝稱臣。左鈞直向朝廷請旨,設立哈密衛。哈密從此納入天朝疆域,犯哈密則犯天朝。

此外,左鈞直與唐曠等邊疆舊將,重整撒里畏兀兒諸部,復設安定、阿端、曲先三衛,並經與賞卜塔兒、班麻思結等交涉之後,加設赤斤、罕東和沙洲三衛。

關西七衛,由此而立。從此番夷效順,天朝西陲百五十年晏然無事。

左鈞直不費一兵一卒,唇槍舌戰間平戰亂、定西疆的事迹被隨行史官忠實記錄下來,名垂青史,威震四夷。

這自然是後話。

左鈞直果然睡了三天三夜。醒來時,眼冒金星。扭頭看見明德托著兩腮,坐在床邊的小凳上。

「姐姐,你真能睡。」

床頭小桌上擱著碗醒酒湯。左鈞直捏著鼻子咕咚喝了。那味兒委實難聞,比當年媽媽餵給她的還難喝。

「姐姐,你叫了好多聲常勝哦!你認得括羽叔叔啊?」

難喝的醒酒湯果然更有效!左鈞直頓時清醒了,碗差點從手裡掉下來,強作鎮定道:「明明德你聽錯了,我叫的明明是長生。我家的白毛兒大狗,你見過的……」

明德:「哦……對哦……」

老天爺!我給常勝將軍狗改名叫長生,真他媽英明……

小孩兒卻都有些刨根問底的執著精神,聰明精怪的明明德太子也不例外。

「那,姐姐,你夢見長生狗狗什麼了?」

左鈞直真恨不得過去啪啪啪幾巴掌把明德拍暈過去,讓他閉嘴。所幸胡編故事也算是她左鈞直的一大特長,她絞盡腦汁道:「這個嘛……讓我想想……哦,我夢見有天兵天將來捉長生,說他是大鬧天界的叛逆神仙,當年一場惡戰中被剝奪元神,於是跌落凡塵,化作一隻小狗,被我撿到了,從此躲在我家。我養了長生這麼久,自然捨不得他啦,於是就和他們搶長生。可是天兵天將太厲害,長生就被搶走了。我眼睜睜看著長生被縛妖索捆住,帶上天庭受九九八十一道雷刑,便大喊:長生!長生!……就被你聽見了。」

她不過把之前寫的那個小故事隨便瞎改了改,明德卻聽得入了神,淚花閃閃道:「長生狗狗不會被搶走的!誰敢搶我就幫姐姐打誰!」

這小笨蛋……也不枉我這一路上含辛茹苦又當爹又當媽地照顧你啊……既然能安睡這麼久也沒人打擾,看來差不多是塵埃落定了。左鈞直心中鬆了松,揉揉明德的小腦瓜,心道:趁還沒回京,就多欺負欺負你吧,等你做回太子,我就沒機會了。

「明明德……我好餓啊……有沒有吃的?」

明德屁顛屁顛地跑出門去,邊跑邊道:「有!爺爺早上帶我抓了條能吃的大肥蛇!我去端蛇湯給你喝!」

左鈞直咚地癱倒,蛇……又是蛇……許多人都說雲中君是妖孽,她真心越來越覺得雲中君很可能就是一頭大蛇妖……渾身上下,說不準什麼地方就會冒出一頭小蛇來,也不知與他同床共枕的女帝如何能忍……

還不光是蛇。

這些日子相處得久了,左鈞直多少也對雲中君和女帝有了些了解。他們出行所攜帶的隨從不多,大多都是女帝的,雲中君只有兩個親隨,一個便是那個名叫和光的趕車人,另一個……是個煙視媚行的妖嬈女子,名叫藍棠。

和光算是個正常人,藍棠……額,怎麼說,她不會說話,不睡覺時,與雲中君永遠相隔五步之遙。她的飲食起居,都需得到雲中君的指令方會進行。

準確地說,她沒有自己的意識。

這是左鈞直觀察了許久才得出的一個結論。

後來她與和光熟了,向他說出自己的疑惑,和光才告訴她:藍棠是一具殭屍。

這背後的故事,甚是令人扼腕。

藍棠大雲中君八歲,是北極會堂上一任堂主。

雲中君四歲時被明殊帶回天姥城,十四歲時剪除北極會堂中叛黨,立同是被明殊收養的藍棠為新任堂主。藍棠自那時起喜歡上了雲中君,立誓非他不嫁,終身追隨。後來雲中君被明殊封入天姥城下的極寒冰窟,藍棠為幫助女帝奪取他的身體,不惜自服一種名叫「遊絲軟系」的屍毒,令修為大增,與明殊對抗。而她從此也化作殭屍一具,只聽命於雲中君,終身不離其左右。

「君上自認此生辜負藍棠良多,便一直帶她在身邊,也算是滿足了她的夙願。你既然知道雲中君還有一個女兒名叫雲沉瀾,那麼應該知曉她本有一個未婚夫,名叫藍煙。那藍煙,就是藍棠的侄子,藍棠化屍之後,君上便收養了那個孩子。可惜那孩子竟然薄命。」

聽完這個故事,左鈞直只能無言。和光說,中了遊絲軟系的屍毒,將隨著指令者的去世灰飛煙滅。至情至性,生死相許,大約說的便是藍棠了。

世間竟然真有如此邪詭之事,若非親眼所見,各種細節又能與雪齋所述相互印證,左鈞直斷然難以信以為真。

自與女帝、雲中君上路後,她曾多次試圖打聽雲沉瀾的情況,卻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女帝和雲中君都不是情緒外露之人,所以她也看不出什麼雲沉瀾是存是亡的跡象。

問和光,和光也道不知。

劉徽,你真的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嗎?

等了好一會兒,左鈞直自己穿好了衣服,洗完臉梳完頭,還不見明德回來。腦子還有些發脹,慢吞吞晃出門去,一出去便遙遙望見兩匹駿馬,駿馬上坐著兩個胡服少女——烏雲齊齊格與烏桑齊齊格。

烏雲齊齊格舉起哇哇亂叫的明德,嬌聲笑道:「左大人,要你弟弟就隨我們來!」

摔,這是太子!這是太子好不好!

鴻門宴上自己的小命都保住了,可別因為這太子丟了腦袋!

左鈞直腦子一炸,純然忘了應該先叫人,自己牽了匹馬揚鞭追去。

一直追到一個四面不見人煙的荒漠上。齊齊格姐妹勒馬攔在左鈞直面前。兩姐妹俱是英姿勃勃,緊身短裝勾勒出豐滿曲線,露著纖細蠻腰,一見便知是西域熱辣如火的女子。

烏雲齊齊格將明德壓在馬上,開口以生澀的漢語道:「左大人,我妹妹喜歡你,想招你做駙馬。」

「……」

駙、駙馬?

左鈞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龐唰地紅了。烏桑齊齊格一見她這幅窘迫模樣,銀鈴般地格格笑了起來,對烏雲齊齊格說:「他害羞了!我還沒見過男人害羞的,真是可愛極了!」

「……」

左鈞直這下是真沒話說了。她努力回想那天的大宴,似乎這對姐妹確乎一直在注意著她。也罷,反正自己是個女人,這樁事遲早是個笑話,先把太子要回來再說吧……

「兩位公主,這事好商量,可否先把舍弟送還給在下?」

兩姐妹又嘻嘻哈哈地笑起來,「說話還文縐縐的呢……」

「中原男人真是好有趣!」

「長得好白呀……真想摸一摸……」

「昨天還那麼能說,見到我們就張不開嘴了……」

明德嗚嗚叫道:「救命啊……」

左鈞直無奈至極。對待女人,她從來不知道該如何下手。之前的葳蕤和翛翛,她沒有一次說得過她們。劉徽教訓她說,女人都是不講道理的(你?你還行……你根本不像個女人……),所以要收拾她們,也不能用什麼講道理的手段。可她聽了聽,覺得那都不是她這種麵皮薄又膽子小的人做得出來的。

沒有辦法,也得硬著頭皮去奪。

她策馬過去,方靠近烏雲齊齊格的馬,便被烏桑齊齊格攔腰勾過,「叭」地在她臉上親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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