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藍的天空中沒有什麼雲彩,偏西的斜陽射出的強烈白光依舊炫目。
祁連巍巍划下遙遠的界限,遼闊的荒漠上大石飛砂,簇簇雜亂乾枯的駱駝刺矮伏於地,白目刺天。
一座金黃色的石頭城矗立於夐遠的天地之間。貫城而過的河床在這冬末乾涸固結成流暢的曲線形狀,靜靜等待著開春後,洶湧的高山雪水呼嘯而至。
「騸馬城。嘉峪關外,肅州之西。回回墓在其東,赤金城在其西,固西域之大道,番族所居也。有二水貫城西流,夷人往來必宿於此。」
帶著羊角氈帽的小娃娃坐在高凳上,小短胳膊剛好能夠到桌面,搖頭晃腦地小聲讀著一個小羊皮簿子。一隻軟趴趴的小黑狗耷拉在他肩膀上打瞌睡。
「姐……哥哥,這裡為什麼要叫騸馬城?」
相比於這小娃娃的漂亮可愛,旁邊穿著窄袖束腰袍服的年輕男子便十足只是一片綠葉。聽到兩人兄弟相稱的食客們都不由得搖頭,不厚道地揣測這年輕男子該是相貌平平的原配所出,而這粉嫩的小娃娃,定是年輕貌美的小妾的孩子。
「這裡是嘉峪關外一個交納差馬,以馬易茶的官市。關外各族進貢、販賣馬匹都要經過這裡進入關內。為了能多換茶葉呢,這裡大部分小馬長到四歲就要騸割,也就是『去勢』。因為去勢之後的馬勇壯、耐寒,而且性情溫順。慢慢的這裡就叫騸馬城了。」
胡服的年輕男子聲音溫柔,講得十分細緻。不像是在隨便回答一個孩子的問題,倒是像個老師一樣在細心教導。
小娃娃兩手托腮,問:「什麼叫騸割?」
「咳咳。就是……把馬變成太監馬。嗯。」
「哦……」小娃娃恍然大悟的樣子,兩眼放光滿懷希冀,「那是不是也有皇帝馬?」
「咳咳……是的……瓦剌人叫『移刺馬』,也就是……種……馬……」
赤裸裸的真相。
在西北大漠呆著,這小娃大約也知道種馬的意思,雷劈了一般瞪向那年輕男子。
男子不自在地掩口咳嗽了兩聲,拿筷子敲敲桌面:「上菜了,吃飯吃飯!」
小娃娃抖出一個綠竹筒,擰開蓋子,倒出一隻亮晶晶的小白蛇來。小白蛇悠哉悠哉爬到菜食旁,嗅了嗅,嫌惡地爬開了。瑩白的蛇身竟然淺淺地蒙上了一層黑色。
小娃娃收起小蛇,糾結道:「第一次碰到有毒的哦,哥哥,怎麼辦?」
年輕男子猛地掀翻了桌子,隨著飯菜盤子嘩啦啦落地,四五個手提馬刀的打手霍地跳出來,將年輕男子和小娃娃團團圍住。而周圍其他夷族打扮的食客竟都恍若未見,依舊吃肉喝酒。
年輕男子將小娃娃得近些,冷笑道:「原來是個專做漢人生意的黑店!」
為首灰布裹頭的漢子凶神惡煞,「銀兩留下,小娃留下,放你一馬!」
年輕男子摸摸自己的臉,嘆道:「這副長相當真不值錢啊……」
話音未落,一個打手抖抖索索叫道:「蛇……蛇!」
為首那漢子叫道:「哪來的蛇!」順著那打手發抖的手指轉身,一條渾身赤紅的大蛇已經猛撲了過來,咬上他的手臂。漢子大叫一聲,把赤蛇甩開,手臂瞬間腫脹發黑。隨著令人發憷的悉悉索索聲越來越密集,但見百多條赤蛇從小飯館的窗子、大門外爬了進來,眾番商、食客驚聲尖叫,鳥獸四散。
年輕男子抱著小娃爬上一個桌子,道:「都跑啦,快讓蛇走開!」
小娃捏著一個瓶子,萬分苦惱:「爺爺只教過我喚蛇,沒教過我怎麼趕它們走呀!再說,這些都是番蛇,我不熟!」
年輕男子怒道:「真笨!丟瓶子!逃!」
小娃醍醐灌頂地哦了一聲,將瓶子朝那幾個打手逃竄的地方丟了過去,群蛇果然掉頭去追那瓶子。年輕男子抱著小娃,小娃抱著小黑狗,跳下桌子急急朝反方向跑去。身後卻還有蛇不依不饒的追了過來。那年輕男子直直奔著一個瓦剌人打扮的大漢衝過去,躲在那大漢鐵塔一般的身軀之後。
這大漢是小飯館中唯一一個端坐未動的人。
手起刀落,身邊又多了兩截蛇身。
「好刀法!賞卜塔兒大人真英雄也!」
賞卜塔兒,瓦剌赤斤千戶首領那顏。赤斤,故時北胡百大千戶之一。北胡國為齊國徹底滅亡之後,分裂為瓦剌、韃靼與兀良哈三部。赤斤、罕東等千戶流動於嘉峪關一帶,雖屬瓦剌,卻不服瓦剌貴族所管。
賞卜塔兒端著的酒碗停在空中,看著方才那個年輕男子毫不客氣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那一口流利的蒙語讓他有些驚訝。
「在下左鈞直。」一張蓋有天朝皇帝璽印的敕牒在他眼前晃了一下,那年輕男子道:「那顏大人讓本官好找。」
左鈞直——好生熟悉的名字!
賞卜塔兒這才抬起眼,將那年輕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
近日來,畏兀兒、回回、蒙古各族中口口相傳,天朝皇帝下派了一個未及弱冠的文弱臣子出使西域,撫諭諸邦。此事已成一樁笑柄,天朝固然是惹不起,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臣,起碼還是可以無視甚至調戲一番的。
果然甚年輕,甚文弱,甚……娘們兒。
賞卜塔兒一口灌下一碗大酒,輕蔑道:「左大人不去撒里畏兀兒和哈密平亂,找我有何貴幹?」
左鈞直微微一笑:「本官想找那顏大人借兵一用。」
賞卜塔兒一口酒吞到一半,險些噴出來。「找我——借兵?」
左鈞直正色道:「不錯。本官想借赤斤、罕東之兵,助哈密國右都督阿木郎抵禦吐魯番。」
賞卜塔兒笑不可抑,大約覺得左鈞直是個瘋子,也不同她多言,抬腿便走。
「罕東那顏班麻思結已經答應了本官。」
賞卜塔兒一聽此言,頓時愣住,轉頭道:「班麻思結是傻子嗎!」
左鈞直不置一詞,從袖中取出一疊龍火紋花樣的白色苔箋紙放在粗木桌面,修得平整乾淨的指尖輕劃,斜斜展作扇狀。
天朝寶鈔,面值萬貫。
銀庄太平,任君提取。
賞卜塔兒雙目頓時再也移不開,顧不得矜持,劈手奪過。
左鈞直負手起身,「那顏大人好好思量一晚,本官就住在太平驛,希望明早能在城門口見到赤斤大軍。討伐成功,賞賜百倍有加。」
「若大人歸服,我天朝將設赤斤衛,大人便是都指揮使。」
「屆時赤斤族人,俱為我天朝子民,茶馬免賦,享我天朝榮恩。」
如下重葯,一劑猛似一劑。
賞卜塔兒直勾勾盯著手中寶鈔,一言不發。
「對了,得告訴大人一聲,這寶鈔,須加蓋衛所都指揮使之印,方可流通。」
左鈞直使團十數人一行,跋山涉水,歷時兩月有餘,兩渡黃河,越過烏鞘嶺,方經由河西走廊抵達嘉峪關,來到這出關西行百里之外的騸馬城。
女帝及雲中君與使團若即若離,雖與使團同行,卻極少露面。使團中人俱為吏部秘密拔調,行止嚴明大方,更兼忠心耿耿、守口如瓶。
進入河西地區,定期補給大多依賴太平驛。
這太平驛,絕非簡簡單單的一個驛站。馬場、客棧、錢莊、鏢局、衣食鋪子等一應俱全。對於往來客商來說,太平驛的價錢是比別處貴些,但貴在兩個「全」字:安全、齊全。
西域一路,盜賊無數,心黑手辣,唯獨太平驛從來無人敢犯。
只因黑道白道的人都心知肚明,太平驛,乃是舊日北極會堂、當今天朝內庫所設。
和太平驛作對,那便是同北極會堂作對,同雲中君作對。
左鈞直幼時去過烏斯藏,卻因著高昌不容她父母二人的關係,不曾來過西域。這次來,才發現雲中君在西域的名頭,似乎比女帝還要大。想來也是合理,天朝疆域,北至嘉峪關長城一線,西抵撒里畏兀兒與烏斯藏,而雲中君舊日北極會堂的勢力,卻是穿過阿爾泰山、天山和蔥嶺,北達羅剎國、西至花剌子模。
西域有句行話:寧殺天軍十將,不惹雲姓一人。
待問及此話作何解釋,滿面皺紋的老人卻面露畏懼之色,連連擺手道:「莫提莫提,流沙河水赤,黃沙化作紅。一戰千人死,江湖一夕空。」問不出更多的故事來,左鈞直也只得作罷。大約是武林人士被滅殺一空,鮮血將西域的流沙河都染成了紅色吧。她卻無法想像,這幾日路上所見的那個容顏不老、終日不動不言的瞎子云中君,是如何做到以一人之力狙殺千名武林高手的。而雲中君除了對女帝偶有回應,幾乎是個無情無緒的活死人,卻不知什麼事情能讓他憤怒至此、大開殺戒。
左鈞直離京之前看過撒里畏兀兒番酋長呈遞給皇帝的書信,那書信言語纏夾不清,只知西域一團混戰,往來貿易之路滯堵不通。
待來了這裡,才發現事情遠遠沒有之前想像的那麼簡單。
簡直就是一團亂麻、一鍋糊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