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左鈞直腦子中一片空白。
但她到底早已不是此前單純的少女。
怔忡了一會兒,她神色如常,使勁渾身解數硬是把明德哄得又睡了。換了衣裳,趁著明嚴尚未下朝,衝出了宮城,一路狂奔回家,腳步在房門口戛然而止。
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探手將門楣上掛著的那支朱紅穗子取了下來。
之前都沒有仔細看過那枚殷紅的珠子,這時候放在手心,才發現根本不是一顆珠子。
並非渾圓,穿著線的地方,是細小的柄口。
一顆南越的海紅豆。
心口抽搐不止,她不知是該笑,該哭,該喜,還是該悲。
掐著那紅豆穗子,她雙腿一軟,頹然坐倒地上。
她向來自認是個聰明人,可在常勝這一事上至始至終都是糊塗蛋。
七年前,若非剛進侍讀班的括羽,誰會大半夜裡拿了個冷僻至極刁鑽至極的文題在文淵閣尋找出處?她當時將那題解了,只顧著得意,卻沒想過那題除了翰林院那幾個頂尖兒頂尖兒的大學士,怕是沒什麼其他的人出得出來。被這樣的題刁難的人,又豈會是一般人?她只以為常勝這個「小太監」「小翊衛」是在給他主子代勞,卻沒有想過他正是那本尊。
他若不是括羽,哪能那麼受皇帝和女帝寵愛?哪裡能皇宮大內、六部衙門、內庫秘庄任他來去?他的玄絡牙牌上,九疊篆文寫著一個「羽」字。她只當是翊衛的那一個「羽」,卻不知他已經把真實身份亮給她了。
那就是括羽的羽啊!能將自己的名刻在宮禁牙牌上的,放眼整個皇城,能有幾人!
……
她又想起常勝離去之前的那一夜。
皇家射御,為鸞郡主選郡馬。兵部同僚說,括羽魂不守舍,隨時想要離開獵場。離奇落馬、險些中箭,未必不是有人要害他。他當是知曉的,卻只是假裝騎術不精,退出了郡馬之爭。由此激怒鸞郡主,被逐出宮。
當夜他便來兵部尋了她。他懇求她不要嫁給劉徽。他說,他只有一夜的時間。
她忽然想起來,劉徽讓她嫁他一事,她並不曾向任何人說起過,哪怕是翛翛和爹爹。
可是當時常勝,呵,該是括羽了,怎會知道這件事?
後來她去找劉徽,劉徽莫名說道:「……他果然肯為了你……是真心……很好!很好!」
只能是劉徽不知用什麼手段,讓括羽在射御之前知曉了此事。
以括羽的傲氣,即便是鸞郡主沒有讓他走,她執意嫁給劉徽,他也會遠遠離開的吧。
括羽走後,劉徽咸池行刺。
再往前一些,直沽城中,劉徽和括羽直接交手,彼此應該互知了身份。
可是皇帝直到咸池刺殺之後才開始調查劉徽,莫非括羽並未泄露劉徽的秘密?
然而劉徽卻利用了括羽作為常勝對自己的感情,迫使他主動離開,不再衛護皇帝左右。
劉徽曾說她:看得清楚這天下大勢,看得清楚這人間世情,卻看不清身邊的人。
她到底是沒有看清楚劉徽。更沒有看清楚括羽。
劉徽,或許從來不曾真正愛過自己。
他和她之間,終究是橫亘了內庫工匠的生死、天軍五萬兒郎的性命、朱劉兩族與明氏的血仇。
死者長已矣。只是她這一生,再也忘不了他。
而括羽呢?
七年相識、五年相伴。點點滴滴,他對自己的情意遠比自己想像的要深。
便是她彼時喜歡劉徽,他為了她開心,竟指引她去與劉徽相見。
便是自己拒絕再見他,他還是會親赴南越戡亂,免去她南行之險。
便是自己告訴他嫁劉徽之心意已決,他仍在她房門前孤守一夜,求她回心轉意。
……
可她自始至終只會逃避,何曾對他好過?
待他離去,她方明白了自己的感情,可是——
已經晚了。
他已經不再是她的常勝了。
在鐵嶺,她與他不過相隔一個冰湖之遠。她看到了他的背影,本已覺得和常勝相似,可她自己心底里不願去相信。
只因為常勝是她可以接近的,而括羽不是。
那一句話常勝是真真正正地騙了她。又何嘗不是被她所逼?
她此刻關照內心,才覺得自己狹隘無比,而這一層心障,竟是無法突破。
她爹爹是左相之子,媽媽是烏斯藏公主、高昌王后,而這些帶著炫目光環的名號和身份之下,卻是永遠無法抹殺的「放逐」二字。
這兩個字隨她出生、伴她成長,是籠罩在她心頭上永遠的陰霾。
童年時的錦衣玉食、萬人朝拜那一瞬間的榮耀、安安穩穩沒有顛沛流離的生活、媽媽的寵愛和關懷、爹爹完好無損的手足……一切的一切都好似流沙,在她手中出現過,然而轉眼間,又從指縫滑落。
沒有什麼是她留得住的,沒有什麼是她值得起的。
爹爹初入仕時,她傻傻地仰慕上了那位瀟洒倜儻的狀元郎,常常去翰林院偷看他。後來,她眼睜睜看著他風光迎娶了大伯的女兒。
她其實真的什麼都不是,連左府的一個庶女都不如。
括羽於她太高高在上了。她從未想過,也不敢去想。正如她自己說的:括羽這樣人就是為天家公主而生的,旁的女子若是動了心,豈不誤了終身?
她甚至不如他長得漂亮,年紀也比他大。他究竟是憑什麼喜歡她?他喜歡她,又能喜歡多久?
痴痴獃獃的,也不知坐了多久,地上的影子起初被東升旭日拉得很長,又漸漸縮短,直至足邊。
虛掩的院門突然被推開了,一個雍雅的女子聲音響起來:
「左鈞直,你丟了家門鑰匙了?」
左鈞直撲撲膝上的灰站起來時,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同自己說話的人竟是女帝?通向隔壁爹爹和翛翛院子的門開著,女帝果如她自己所言,去找她爹爹長談去了。
雙腿發麻,院角的狗洞冒出一個白毛黑臉兒的狗頭,然後便見長生整個兒地鑽了進來。
這狗洞是在它小時候給它開的,沒想到它後來長到巨大還能進入自如,真是天生縮骨功。
長生搖撥浪鼓似的甩了甩長毛上的灰土,又是一身雪光似的銀白,奔到她身邊叼著她的衣服向大門方向拉。
「你要帶我去哪裡呢?」
長生嗚嗚叫了兩聲,將她帶出了院門。
門外停著一輛烏幔馬車,外表並不見張揚。那趕車人的容貌卻甚是清奇不凡,雙目微閉抱臂養神。日光反照,左鈞直一眼瞅見他白色棉袍衣角底下以銀線綉著的霽色雲紋和日月輝光,才確信女帝是真的來了。而且還不止是女帝,這車駕中,恐怕還坐著雲中君。
舂米衚衕的巷子本來就窄,這時似乎愈發地窄了起來。
不過長生才不管什麼天皇地君,仍是銜著她的衣服向南疾行。
行得五六個衚衕,到了一個貧民聚居之所。房屋低矮破敗,爛泥荒草雜布,碎亂器物俯拾皆是。
左鈞直正不知長生為何要帶她來此,卻見一群野狗凶光畢露地圍了過來。她有些害怕,長生低低吼叫一聲,帶著她徑直繞進了一個倒塌房子的後面。那些野狗緊緊隨著,卻無一隻敢接近。
幾塊破板撐起來的逼仄空間之下,左鈞直看到了奄奄一息的子龍。
成年後的子龍她見過。高大威武、兇狠好鬥,京城之中,絕無敵手。相比之下,長生真是溫順得緊。
她有時候也會看著蹲在大門口的長生覺得過意不去,總覺得英雄氣短。
作為天生的鬥犬,子龍俯瞰群雄,榮光萬丈。
而長生卻乖乖地給她守門,在狹小院子里遛彎兒、給花花草草菜菜果果施肥。
如果長生會說話,她很想問它:你後悔這一生不能和子龍比肩,像一個英雄一樣去戰鬥嗎?你後悔這咫尺天地、安逸人生,束縛了你的能力嗎?
不過長生只是回頭看她,吐出舌頭哈哈兩聲,眯起眼睛像是在朝她笑。
劉徽咸池行刺之後,子龍便失去了蹤跡。
現在的子龍已經瘦得不成形狀,兩腿折斷,傷處腐爛生蛆。渾身上下沒有一塊好的皮毛。若非那龐大的骨架和結成一綹一綹的黑色長毛,她定是認不出來。
子龍身後側卧著一隻同樣乾瘦的大狗,乾癟的乳房早已經沒有了奶水,幾隻小狗擠在那裡,卻都已經死了,只剩一隻小黑狗還在頑強地刨動吮吸。
長生嗚嗚地叫起來,眼中似有淚水,走到子龍身前輕輕地舔它。
左鈞直看見子龍睜開眼,那目光如同遲暮的英雄。它看見左鈞直,費力地用兩條前腿支起身子,側頭去看向那隻小黑狗,渾身抖得像風中的蘆葦。
左鈞直明了了它的意思,撕下一大塊袍子,包著那小黑狗抱了起來。
子龍兩條前腿並作一處,使盡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