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右接忘歸

抗擊女真、北齊聯軍的天軍,分別以周星、葉輕為左右大將軍。那周星是名曾經參加過伐齊之戰的老將,為人謹慎正直,作戰嚴謹縝密,與葉輕二人並肩禦敵以來,有攻有伐,能守能防,倒是成了忘年交。

左鈞直在去往關外的路上,又聽聞了不少內情。

這和談一事,在軍中亦分作兩派。

大部分將領是贊成和談的。不為別的,只為這氣候實在過於惡劣。未至臘月,已經下了兩場大雪。許多將士非是北境人,不適應這酷寒天氣,凍傷者無數。北方河水結冰,水運受阻,連日征戰之下,征衣、糧草給養上也出現了短缺。

獨獨括羽堅決反對和談。他的理由直接明了:女真、北齊聯軍作戰年余,未進寸土,戰備必已耗盡。絕不可以因此和談予其喘息之機,而應破釜沉舟、一鼓作氣,滅其主力。

此一事周星和葉輕不敢妄斷,上報朝廷,內閣也是主和。

據說朝廷要派出使臣和談的消息傳到軍中,括羽當夜便去葉輕帥帳中大鬧了一番,大罵「文臣誤國」,嚇得所有人心驚膽寒。

左鈞直也覺得,這括羽雖然是個難得的將才,但也未免太專橫霸道了些。果如軍中笑言,是個匪氣十足的南越蠻子。

左鈞直等一行到達鐵嶺的天軍大營時,天正擦黑。崇山峻岭莽莽蒼蒼,巍峨雄壯。十里連營燈火點點,執矛巡邏的士兵鐵甲生寒。偌大營地,十數萬大軍,竟無一聲嘈雜之語,整齊劃一,警惕得如同叢林之狼,隨時準備應聲出擊。

大營為葉輕鎮守。

兩方達成和談協議後,天軍主力撤回鐵嶺一帶,留周星、括羽率五萬大軍駐紮在鐵獅子口以南十里處。

迎接他們的自然只有葉輕。左鈞直也略鬆了口氣。若是那括羽在,定是不會給他們這群人好臉色看。

天氣奇冷,好在每個營帳中都燃有熊熊大火,亦有熱薑湯供應暖身,不然真是活不下去。軍中條件簡陋,左鈞直隨意用滾水沃雪洗了手臉,喝了些羊湯,已然覺得滿足。她深知自己能有乾淨寬敞的營帳住,已是較一般軍士好了許多。看到葉輕派來照應他們的侍衛皸裂的手掌和皴紅的臉頰,只覺兵事艱難、軍士不易,她只望這次和談能夠成功,起碼讓將士們順利度過這一個嚴冬。

此前已經和女真北齊聯軍約定明日在鐵獅子口談判,左鈞直料理完雜務之後,便早早躺下。接連幾日馬不停蹄,確實是十分睏倦。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一聲號角似從天邊響起,沉渾低郁。這聲彷彿濃雲從頭頂上四面八方聚涌而來,聽得人胸口發悶。

左鈞直直覺不妙,猛然翻身下床。她本是和衣而眠,掀了被子只覺得身上的棉襖都不頂用,寒氣迫骨。但帳外紛起的人馬呼喝跑動之聲讓她莫名緊張,扯了厚棉罩衣披上,匆匆出了帳門。

一隊盔明甲亮的兵馬嗖地從身前飛馳而過。無數支火把如千百長龍一般向營門聚去,旌旗在呼嘯的北風中獵獵招展,但聞蹄聲動地,約莫有數萬人馬疾馳而出,沖北席捲而去。

為何夜中出兵?

明明兩軍已經約定停戰和談,為何半夜裡又作起這般大的聲勢來?

左鈞直疑惑不解,直奔葉輕營帳而去,營帳之外卻被侍衛攔下:「口令!」

「一支穿雲箭,千軍萬馬來相見!我乃兵部職方司左鈞直,求見將軍!」她舉起令牌,見到旁邊兵部侍郎幾個也都奔了過來。

這口令是入營時葉輕侍衛所秘授,據說是主帥周星——軍中人稱「星爺」者臨走時所定。據說周星與羅晉乃是同鄉,一齊投軍,交情極好。這口令借了羅晉大將軍生前的諢號,是對羅晉的懷念和敬仰。左鈞直在兵部已經有了些時日,從郢京一路沿著軍驛過來,和軍士們打交道雖還不算太多,但已經分明感覺到穿雲箭羅晉已然成為士兵們心目中的一種信仰、一個符號。

或許是因為他的平民出身,或許是因為他的英年早逝,更或許是因為他不受祿爵孤守南疆,他較歸隱的靖海王和晏江侯更具悲劇英雄和草莽豪俠的色彩,亦更有振奮人心的力量。

「前方戰事有變,周帥五萬大軍有危,葉帥已經率兵救援。請諸位大人稍安勿躁,在營帳中暫作休息!」

幾人俱是心中咯噔一聲,面面相覷,難以置信。

戰事有變?!

大軍有危?!

唯一能做的只是等。

前線的消息一個一個地傳了回來。

眾人的心也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

是夜寅時,北齊大軍罔顧和談之約,兵分四路,前後包抄,突襲天軍駐地。

天軍奮起抵抗,這時四面火箭如蝗,鋪天蓋地,天軍五萬大軍,頓成一片火海。

火箭之威力,本不該有這麼大。

問題卻出在五萬大軍所穿的棉服軍襖上。

左鈞直親眼看到一名侍衛脫下身上軍衣,湊近火炭。尚未觸及,只見熒熒火苗「蓬」的一聲驟然突起,瞬間張作大片烈焰撲騰而上,驚得那侍衛趕緊放手,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一件厚重軍衣已成灰燼。

太可怕。

這若是穿在人的身上,根本不及脫下,整個人已被烈火吞噬殆盡!

兵部侍郎抽出一根棉絲細細看過,又用指甲輕一刮,面色劇變:「這棉是浸過蠟的!」

一旁的左鈞直早已面容灰敗,心中慘淡至極。

她終於是懂了!

是劉徽!

是劉徽!

是劉徽!

繁樓中,他對兵部曲意逢迎!

北境邊路,他向庫部捐贈百萬銀錢的冬衣!

何其慷慨、何其豪爽!

她曾對他此舉百思不得其解。

這一夜,她終於是懂了。

可她懂得太晚了。

五萬將士的性命。

五萬將士的冤魂!

北邊,鐵獅子口的方向,隱隱可見天邊紅光隱隱,黑煙滾滾。隔著數百里,似乎所有人都聽見了那些火焰中軍士凄厲而絕望的叫喊。

所有人都面向北方,僵硬得動彈不得。

所有人都發不出一丁點的聲音。

所有人都似乎喘不過氣來。

冰冷寒風如夜鬼嚎叫,孤魂怨靈一般飛竄,森森然徹骨徹心。

這一夜,多少翹首北望的女子失去了良人。

這一夜,多少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父親。

這一夜,多少白髮蒼蒼的父母失去了兒子。

心在煎,在熬。

左鈞直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個和談,果然是北齊人的一個陰謀。

她萬萬沒有想到,她第一次來到戰場上,所面對的就是如此慘烈的一場戰爭。

她來了這裡才知道,當初夏侯乙被撤下,山海關臨時換了守將,便是因為在韓奉府上搜出了夏侯乙通敵的密信。

她現在已經深信不疑,那密信,定是劉徽偽造的。

只有劉徽與韓奉有如此密切的關係。

韓奉事敗,劉徽抽身,順便將北齊人人忌憚的山海關守將夏侯乙拖下水。

這一招委實再狠不過。

山海關實在太重要。無論夏侯乙是否通敵,無論這信是真是假,既然出了這種事,朝廷便難免不對夏侯乙心懷芥蒂。

所以只能選擇換將。

換下夏侯乙,便相當於自毀長城。

只是幸虧葉輕能力不凡,斡旋於新老將士和勢力之間,雖然打得艱苦,卻咬著牙關生生守住了北境防線,未讓北齊和女真佔到半點便宜。

只是天曉得,他這幾年過得何其不容易。

天漸漸大亮。開始有士兵撤回。傷者也一個個地抬了回來。

都是怎樣的一副慘狀啊!

一地的擔架傷兵,彷彿一塊塊漆黑的焦炭!晶瑩的液體不斷從那些已經看不出人形的軀體上滲出來。一聲聲微弱呻吟和哭泣令人渾身發顫。左鈞直看了幾具身軀,終於再也看不下去。好幾個官員直接奔到一邊劇烈嘔吐了起來。

人來人往,軍醫如梭。竄入鼻中的俱是焦糊惡臭,聽在耳中的都是咒罵喊叫。這不是人間!這是地獄!

五萬大軍,全軍覆沒。周星戰死,葉輕重傷。

螻蟻一般聚集的兵士忽然騷動起來,如潮水一般分開兩邊。左鈞直翹首而望,但見一匹毛色漆黑的駿馬奮蹄揚鬃,白得刺目的日光下狂暴馳來!馬上一人亦是渾身衣衫襤褸,臉上煙黑如炭,只餘一雙凜冽如霜的眼睛,利得像刀子一般,令人不敢直視!這人身上還背著一人,奄奄一息,竟是只餘一臂!

「葉帥!」

「少將軍!」

左鈞直細細分辨,這才看出來那人所負之人,竟是葉輕!

那人翻身下馬,背著葉輕沖入帳中,一開嗓,嘶啞嘲哳,顯然是被濃煙嗆壞了嗓子!

「不管用什麼手段,就算放我的血、挖我的心去換,也一定要把他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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