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恨水長東

東北的戰事又吃緊起來。女真軍以點打面,以游軍打駐軍,在東面和北面拉出幾千里的戰線,令天軍頗有些疲於奔命。

而關外北齊大軍的幾次猛撲令遼東邊城一度缺水斷糧。所幸葉輕極是沉著,率部白日打仗,晚上築牆,硬是就著幾座破城堅守了數月,終於等來了援軍,解得一時之困。

兵部和內閣日日大小會議不斷,偶爾也會讓左鈞直參與。左鈞直自知軍事上她是個外行,從來都是仔仔細細聆聽,默默記誦和理解。但在地理輿圖之上,她是個行家裡手。凡問及城池方位、大小、人口、隘守、山川、河流……她從來是脫口而出,勝似一本活的北境地理志。

自劉徽說了讓她再等一等,她便愈發關心起邊關的戰事來。每日兵部下發的邸報,她必細細研讀,試圖琢磨出些許蛛絲馬跡,尋找出劉徽說的那「等一等」,究竟是會有怎樣的一件事情發生,會令他退出這一場腥風血雨。然而想了數日,仍不得其果。

那一日劉徽向她表明心跡之後,她夙願得償,本該歡欣,可心中總似有陰翳遮蔽,揮之不去。

她開心不起來,反而愈發的沉重。

這日未至下值,卻見許多官員收拾起東西出了衙門,才想起是一年兩度的皇家射御。女帝即位之後,為提倡武術、讓貴族和朝官不忘立國之本,恢複此古制。凡功勛貴爵、朝廷命官及其家眷,均可前去參觀,自認騎術優秀者,亦可參與圍獵。

兩個職方司的同僚過來招呼她:「鈞直不去?」

她搖搖頭。

年長些的同僚笑道:「這一次的可格外精彩,這幾日的連軸轉,也該好好休息下。」另一個擠眉弄眼攛掇道:「可不是,鈞直難道不想見一見天姿國色的鸞郡主?」

左鈞直打趣他道:「名花已有主,你要去鬆土?」

那同僚睜大眼睛道:「那當然了。這次圍獵就是要給鸞郡主選郡馬的呀,鈞直你不知道?」

左鈞直這才意識到鸞郡主確實是已經及笄了,脫口道:「誰都曉得鸞郡主心儀括羽,直接點了括羽做郡馬不就得了,何必多此一舉?」

年長些的同僚點撥道:「要這樣輕輕巧巧點了括羽,其他人可定是會腹誹了。鸞郡主是個心氣兒高的,自然要讓括羽好好表現一番,讓別人輸得心服口服。」

另一個卻十分不贊同:「括羽不過是名聲在外,有誰見過他的真功夫?這射御他還一次都沒去過,說不定他過去那些事兒,都是別人胡編出來的,誰曉得他是不是個銀樣兒鑞槍頭?小爺還真要去試一試!」

年長些的同僚大笑:「你看你看,說的就是你!人家不去射御,那是怕讓像你這樣的人出醜!」

眼看著兩個人針鋒相對地打起了嘴仗,左鈞直無奈搖搖頭,給倆人倒了兩杯茶潤嗓子,抱著案卷默默去一邊坐了。

不知不覺天色便黑了,兵部衙門裡空無一人。還有一個摺子要謄,左鈞直吃了些乾糧,捻亮了燈,一筆一划地抄。這謄摺子是個精細活兒,字兒自是要好看不說,一丁點兒都錯不得,一星半點兒的墨跡也要不得,不然便得從頭再寫。

左鈞直好容易寫完,攤開了放在書案上晾乾,忽然聽見窸窣輕響,從窗外跳進一個人來。

黑髮黑眉黑眼兒,青衣秀姿,帶著些草木清香。

他突兀地撐到她案前,咬牙問道:「姐姐,你要嫁劉徽?」

語氣焦躁,頗是不善。

左鈞直收折起身,「是。」

「你不可以嫁!」他大步過去攔住左鈞直,「你可知他是什麼人?」

左鈞直心中一凜,聽這話,常勝竟是已經知道了劉徽的身份?轉念又覺得不對,倘是他知道,皇帝和雲沉瀾早對劉徽下手了。

「劉爺便是劉爺,我嫁的是他的人,又不是他的身份。」

她言語冷冷,繞過他走開。常勝一急,緊緊抓住她的胳膊,「姐姐,你想清楚些,你是真心喜歡他?」

左鈞直奮力想脫開他,怎敵得過他的力氣,張嘴便喝道:「來人哪!」

門外果然很快就有守衙官兵拍門道:「左大人!」

不待左鈞直答言,常勝回頭冷聲道:「是我!退下!」門外瞬間沒了聲兒。

這小子竟然還學會以勢壓人了!左鈞直心中氣憤,仰著臉硬梆梆道:「我就是喜歡他,我就是要嫁他,你能怎麼著吧?」

常勝眼中的黑氣蓄積起來,洶湧成翻滾濃雲巨潮。猛然扣住左鈞直雙肩,將她壓上旁邊的案卷柜子,狠狠咬上了她的唇。

這一咬帶著十二分的蠻力和怒火,一下子便見了血。他卻絲毫不懂得何為憐香惜玉,倒似一頭嗜血的凶狼,一嘗到血腥味便就著那傷處蠻橫一吮。

左鈞直疼得嘶叫一聲,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推開他,一巴掌便甩上了他的臉。

趁著常勝怔楞之際,她匆匆奔出了衙門。

常勝仍是一路尾隨而來。月色下眼色黑得嚇人。

左鈞直「哐」的一聲將他關在房外時,聽見他說:「姐姐,你心裡頭,真的沒有一丁點我的位置?」

「我只有一夜的時間。我求你,回心轉意。」

後一句話他說得異常艱難,彷彿每個字眼兒都梗在喉嚨里,嚼幹了的甘蔗渣兒那般生硬硌人。

左鈞直伏在床上,一顆心彷彿一時泡在滾水裡,一時又埋進了冰雪裡,一陣兒一陣兒的發瘧疾般難受。她知道常勝還站在門外。春寒料峭,夜中尤甚。在以往,他有時候夜裡跑來,她定是會扔他一床薄毯,灌個熱水罈子來讓他抱著暖身子。

可她今夜是鐵了心要斷了他這個念想。

一整夜,左鈞直都未能入眠,輾轉反側,一顆心沉沉浮浮,焦躁難安。一閉眼,眼前就是過去種種畫面雜亂閃過,而更多的,是方才常勝那蠻橫無理的一吻——如果那勉強還能算是吻的話。

他怎會如此大膽?

他對她的這份心思,有多久了?

從沒有人如此親過她。

——連劉徽也沒有。

他怎敢……

心亂如麻。

一抬頭,天邊已是魚肚白,淺淺浮起些許金色霞光。

門外有細小的動靜,似乎響起極輕的「噠」的一聲。

左鈞直驚覺而起,他說,他只有一夜時間,是什麼意思?

霍的拉開門,只見微茫的的青色身影在曙光中縮成一個小點,渺如黃鶴,轉瞬不見。

左鈞直的心剎那間塌了一方。一回頭,門楣上掛著一枚朱紅穗子,穗子上穿著一顆通紅鋥亮的珠子一樣的物事,晨風中寂寥而安靜地搖曳。

那穗子是她送給他的第一份禮物。

只那一瞬,彷彿天地間都靜了,失卻了顏色,只那朱紅穗子輕輕地搖晃,穗絲兒一根撞著一根,頑皮地跳蕩起來,彈到那枚赤紅珠子上。

他把這穗子還給了她。

她忽然心中生出一種感覺,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傷透了他的心,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珠子紅得耀眼,紅得觸目驚心,紅得好似一滴鮮血,又似一顆躍動的心臟。

常勝走了。

從來都是他扭股兒糖似的廝纏在她身邊,央著她、求著她理睬他,不要離開他。她如此的習慣了他的陪伴,於是覺得理所當然,於是更加理所當然地以為,他離不開她,他也不會主動離開她。

她何曾想過他的感受。

她要斷了他的念想,卻沒想到他這一走,疼的卻是自己。

左鈞直猛然向前躥了兩步,常勝,常勝,我心裡是有你的。我心裡早就有你了,可是我不知道。

她心中瘋狂地呼喊,她甚至想大聲地叫出來。

可是白雲悠悠,黃鶴杳然,昔人何處?

左鈞直心頭一片茫然,在房中發了半日的呆,直到將近午時,才眼底發青地進了兵部衙門。一進職方司,便見裡面亂鬨哄的一片。

昨兒那個去參加圍獵的同僚高高踞坐在書案上,指手畫腳說得唾沫橫飛,身旁欽慕地圍了一圈兒大小兵部官員。

「……你們這些人啊,真是膽小!一聽說八英中未婚的五個和括羽都要去參加圍獵和選郡馬,一個個都臨陣脫逃,且!小爺雖然沒選上,可是其他人也沒一個選上呀,所以小爺也不算是輸了是不是!」

周圍人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是,快講講昨兒是怎麼一回事?聽說鸞郡主摑了括羽一耳光,還將他趕出了宮?」

這可是一個天大的八卦,一圈人個個群情激奮,只恨昨日沒有報名圍獵,錯過了那一場好戲。

那個同僚伸手要了杯水,清了清嗓子,道:「小爺我昨兒就說那括羽是個銀樣兒鑞槍頭,有些人還不信。一上場啊,我就找著那括羽看,嘖,模樣兒還真不賴,不比咱皇上差!只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站在最邊兒上,像是隨時準備要開溜。」

眾人大笑,「你開玩笑吧?括羽要溜?溜哪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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