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繁華落盡

三十二門佛郎機大炮一夜之間化作碎片。

六名工匠橫死,其中有三名,恰是同左鈞直和馬西泰一同研製火炮之人。

若非左鈞直和馬西泰因為要離開直沽返京,住在行宮之外的兵驛中,恐怕也難逃一劫。

左鈞直後來去看了炮場,險些吐出來。

一地的殘肢碎肉,僵硬的斷手、渾濁的眼球、掛在場邊的肚腸……黑的鐵,紅的血,凝固成千古悲涼的慘烈。

戰火未起,已經殘酷至此。

為何……

為何是如此結果……

已經分不清誰對誰錯,誰是誰非了。

誰辯得清這個問題,那定是千秋聖人。

御船循河北上,兩岸崇山峻岭壯美雄渾,巍然亘古。

乾坤遼闊,載星載月,這一個時代何其崢嶸?這一片江山何其多嬌?這一片土地千古豪傑逐鹿,這一片土地掩埋萬具白骨。

日升月沉,大江洪流萬世不廢,多少身與名,卻湮沒在歷史的風塵里。

內庫認定此一事定有內奸,全力徹查,卻始終無果。

一路回京,雖是同船,左鈞直卻再沒見到明嚴、括羽,甚至常勝。她聽說那夜女獻來刺,雖未得手,卻也令括羽身受輕傷。除此之外,她沒有聽到別人的消息,當然,更沒有劉徽的。

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吧。

左鈞直略略鬆了口氣,然而甫一抵京,便收到了北地的戰報。

女真、北齊聯軍連克錦州、寧遠等遼東停戰帶邊城,壓近山海關。

果然還是開戰了。

想來北齊和女真對佛郎機火炮確有忌憚之心,毀了火炮之後,唯恐天軍又速速造出新炮來,便索性先下手為強。

於是左鈞直,這個有史以來第一個被提入兵部、卻近一年不曾入過兵部衙門的職方司主事,一回京便一頭陷入了兵部的文山牘海之中,又是一連兩三個月沒有休息之日。

不僅僅是她,兵部的所有人,打起仗來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過這般忙碌起來,卻有一樣好事。她已是十七歲,女子所應有的一切,她俱都有了,雖著寬衣博帶、總以高豎領子遮住脖頸,但若是細細觀察,終究還是女相。誰若是看不出來,那當真是傻子了。其實在造佛郎機炮的那一年裡,身邊每日相處之人如馬西泰、內庫工匠,皆知她是女子。但西洋人不似天朝人注重男女之別,內庫工匠又都是淳樸實在之人,所以俱幫她守著這個秘密。現在入了兵部,邊事吃緊,兵部人又大多是行伍出身,豪爽大氣,倒也沒有誰來細究她是男是女這檔子破事兒。

她所司的本是四夷歸化、關禁海禁之事。藩客入朝,所在之地政治、經濟、文化、風俗等諸事經地方官或者禮部主客司職員盤問之後,皆需報歸她職方司備案,隨時把握四夷番國國情國土信息。似這一次女真和北齊入侵,她便得正正經經向內閣呈遞兩份關於建州女真和北齊兩國詳細完備的國情咨文。這事兒可苦了她。

她不懂女真文字,便少不得向四夷館女真館求助。而她之前對這一族一國的了解,也僅限於書籍文字,不得已之下,只得向兵部年長之人求教,連爹爹也沒少被她煩過。

後來段昶給了她一把鑰匙,打開了文淵閣的一個藏書密室,發現其中竟然全都是北齊之書。而當年父親儘力保存下來的一批書籍,竟沒有被焚毀,而是被掠走之後鎖在了裡面!

左鈞直滿腹疑惑,卻無暇去細想。如饑似渴地挑燈夜讀,各方印證,那兩篇數十萬字的咨文寫畢,已是七月之末。

北方雖然全線開戰,卻未影響到京中百姓的生活。或許是對天軍的信任,也或許是及時行樂的哲學,更或許是因為三個月來長城防線仍未曾被突破過,坊間雖然時時處處可以聽聞對戰局的關心,卻無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恐慌。八月中秋的夜市,亦不曾比往常冷淡些。反而放河燈的人更多了許多,向邊疆將士遙寄相思和祈福。

左鈞直吃罷中秋夜的團圓飯,翛翛勸她一起出去走走,她卻懷著些心事,不想去湊街上的熱鬧,便回了屋。長生頗為失落,站起來嗚嗚叫著愣是讓她抱了抱,才一步三回頭地同爹爹和翛翛上了街。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可是,人呢?

眼睛忽然被蒙住。

大約是之前幾次歷險,她變得極其警覺敏感,被嚇得驚叫了一身,一回頭便撞上了身後人的下巴。

看清了那春陽般的笑意,她又哭又笑地揮拳砸了上去:「嚇死我了常勝!」

不知不覺間,她已經要仰起頭來看他了。「這幾個月,你又跑哪裡去了?」

常勝嘻嘻笑了下,「這不是又回來了嘛。姐姐,閉眼,張嘴。」

左鈞直笑了,如他所言。

絲緞般柔滑的甜在口中化開,齒頰生香。

從來沒吃過這麼好吃的蓮蓉月餅。一下子把她此前吃過的所有月餅都給比了下去。

左鈞直看著他手掌中貝殼大的小巧福字月餅,玲瓏可愛,不由得心生喜愛。接過來細細端詳了一番,問道:「這是南越人做的吧?郢京的糕點師傅可做不出這麼好吃的月餅!」

常勝點點頭,笑嘻嘻道:「是呀,姐姐喜歡吃,以後每年都給你帶。」

左鈞直禁不住常勝的軟纏硬磨,終於答應同他一起去放燈逛街市。

中秋夜雖不似元宵有繁華燈市,可是諸酒樓俱賣新酒,貴人民傢俱爭相占樓賞月,嬉遊達旦。桂子十里飄香,笙歌百里相傳,浮翠河上燭光點點,美好無比。左鈞直心中本有些「冷露無聲濕桂花」凄清,可是常勝給她唱了首「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的歌謠後,她便笑得難以自已。她問常勝怎的會唱這首南越白話語的歌兒,他只道是小時候一個叔叔教的。

原來常勝要去放燈,是為了給葉輕祈禱平安。左鈞直也甚敬重葉輕,便同他買了好些蓮燈,又買了藻彩精緻的月光馬兒,一併在浮翠河邊對著月亮祭了。

人聲漫漫,燈火重彩。放完河燈,忽聽見一個少女鶯歌般的聲音:「常勝!別跑!」

左鈞直循聲望去,只見身著鵝黃裙子的絕色少女急急奔來,握住常勝雙手,仰起頭撅著嘴兒半是生氣半是撒嬌道:「你又騙我!讓我逮著了,你看怎麼辦吧!」

是鸞郡主,她身後還緊隨著幾個青年男子,左鈞直識得是林玖、莫飛飛、左杭三個,還有幾個不認識的。

可是鸞郡主怎的會同常勝這般親昵?浮翠河輕波盈彩,明滅燈火映亮了鸞郡主和常勝的側臉,真真是人間龍鳳,般配得不能再般配了。

左鈞直忽的一陣氣苦,眼看著常勝試著抽手卻被鸞郡主愈發抓得緊了,無奈目光轉投過來,她轉身便隱入了河邊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橫豎她也不過一個路人的模樣和打扮罷了。更何況,她也不想被左杭看到。

一路走回去,左鈞直心中堵得發慌。

這種感覺不知從何而起,卻是突如其來,令她全無招架之力。

她忽然覺得對常勝自己的生活知之甚少,沒想到他一個小小翊衛,竟能得到鸞郡主的青眼相待。回頭一想,她和常勝在文淵閣重逢的那夜,他可不就是隨鸞郡主出宮去了韓奉府上,他那身小太監的打扮,便是鸞郡主讓他扮的。也是,他模樣生得俊俏,功夫又好,皇帝身邊都是他親隨左右,鸞郡主又怎會不注意到他。

鸞郡主約莫是要許給括羽的,或許常勝只是他青梅竹馬的一個玩伴吧。

可是她連看到鸞郡主同常勝親熟,都覺得無法容忍。從來不知道自己對常勝的獨佔之欲,已經強烈到了這種程度,倒像是……

心中愈發煩亂起來。隨手摺下路旁幾朵花兒,揉碎在手裡,不料卻被花莖上的木刺扎了手。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還遭打頭風啊……

借著街角燈光拔出木刺,還帶出些血肉來,疼得她迸了眼淚。正在擠血,冷不丁一隻手伸過來拿住她的手指,「怎麼了姐姐?」

看見常勝,她心中又覺郁然煩悶,顧不得指頭上還在淌血,用力掙開,冷漠道:「你還回來找我作甚?」

常勝愣了愣,道:「鸞郡主和林玖他們出來玩,關我什麼事?姐姐一聲不吭就走了,我自然是要回來找姐姐。」

左鈞直壓著指上傷口,「我有什麼好找的。又不漂亮,又沒權勢,還稀里糊塗地做著官兒,也不知道將來是個什麼下場……」她愈說愈是心酸,眼圈兒倒紅了。

常勝不理她,從袖袋中摸出個金創葯的小瓶子,強拽著她的手給她塗了葯。

他低垂的眉目清朗明秀,拂在她手上的溫熱氣息竟讓她覺得心慌意亂。塗完葯,她急急抽回手,道:「常勝,我們以後……還是少見面的好。」

常勝愕然:「姐姐這是什麼意思?」

左鈞直道:「你我都不是小孩子了,我會嫁人,你將來也要娶妻,我們這樣姐姐弟弟的,不成體統。」

常勝急道:「有什麼不成體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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