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左攬繁弱

萬千殺氣剎那間隱於無形,一雙眼眸卻愈發烏黑湛亮,亮得直指人心。

「你認識他?」

左鈞直心虛地避開他的眼神,弱弱道:「怎可能。」

本以為他會打破沙鍋問到底,心中飛快編起各種理由,常勝卻只是深深盯了她一會兒,沒有再問。

將她放在床榻上,他拉著她的棉褲褲管兒,用力一撕,嗤啦一聲開到膝蓋,露出雪白的棉絮和小腿來,夜色下似乎是散著瑩瑩的光。

左鈞直大怒:「本來洗洗補補還可以穿!」

常勝捻亮了燈,移到近前,一點一點剝去她後腿上被血粘住的棉布,頭也不抬,道:「給你買新的。」

左鈞直嗤道:「常大人真有錢。」

常勝瞟了她一眼,「你才是大人,你六品,卑職沒品。」

他說得一本正經,卻逗得左鈞直吃吃笑開。他出去采水,左鈞直望著他清蕭挺秀如雪中竹的背影,又想起劉徽來。自上一次見過他後,就再也沒了他的消息。她也拐彎抹角問過常勝,常勝只曉得他有段時間在北境,後來又不知去向。

這老僕來殺她,劉徽到底知不知道?抑或,根本就是劉徽派來的……

劉徽知道自己在為明嚴造佛郎機火炮了么?

他若是知道,定會恨她。

可是她怎能去向他解釋,這批大炮只會用於威懾,倘是明嚴真拿了它們去屠殺關外軍民,她稍稍動些手腳,便能讓它們變成一堆無用的破銅爛鐵?

她到底是天朝子民。她不能見到北齊的鐵蹄再一次踏破好不容易彌合起來的疆域,然後又是百餘年的戰火不熄。

可她也萬萬見不得劉徽受到半點的傷害。

天知道她夾在中間有幾多苦楚。

腿上的傷仍是疼得鑽心,卻讓她愈發清醒,苦澀滋味在心頭泛濫成潮。

她是自作自受。

常勝端進來一大銅盆的雪,放在爐上,不一會兒便沸騰了。

左鈞直望著窗外幽藍的天,強打精神笑道:「煮雪問茶味,當風看雁行。真是好韻致。」

常勝置若罔聞,往熱水裡又沃了些雪,試了水溫,扯了乾淨巾子並盆端了過來。

左鈞直看著他涼涼的眉眼兒,仍是極秀美,卻換了迫人的氣勢。不由得嘆道:「當初讓你扮這模樣兒你只說不會了,今個兒怎的又這樣來壓我?」

他瞪了她一眼:「翻過去!」

她這個傷處不大好弄。傷在腿肚上,自己料理著彆扭。常勝給她清理,她要麼得側著,要麼得趴著。她畢竟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在別的男子面前,這兩個姿勢都令她覺得萬分不自在。

可他倒是說得輕巧。反正吃虧的又不是他……

左鈞直一拍床鋪,怒道:「蹬鼻子上臉了你!」

常勝不同她一般見識,行勝於言,伸手握住她的小腿稍稍抬起。左鈞直大窘,忙叫道:「我翻,我翻!」

他手握處忽生熾燙,令她心跳面熱。當年在南洋,常年炎熱,當地女子習慣著短裙,她也於是覺得露個小腿沒什麼。可這樣被拿著,她還是覺得羞不可抑。

趴在厚厚被褥上,擰過半截身子回頭看他。

唉,真漂亮。

墨筆描過一般的眉鋒,修長過眼。鼻樑挺直,唇角緊抿。麻衣相法中說這種模樣的人大多性子倔硬剛強,與這小子還真是相合……再長大些,不知要禍害多少懷春少女呢……

他低著頭,神情專註,手下極輕。溫熱軟巾蘸去乾涸的血跡,清理創口時更是細緻柔和。左鈞直竟不覺得疼。上了清清涼涼的金創葯,又用白紗敷住,纏上繃帶。他纏得不輕不重,力道和鬆緊正好,倒像是熟能生巧。想想他身為翊衛,修習得如今上乘功夫定是付出了不少血汗……左鈞直看得出神,冷不防常勝抬頭道:「姐姐發什麼呆呢?」

左鈞直臉上紅了一紅,期期艾艾道:「我……我在想,你將來會娶個怎樣的老婆。」

「你這樣的。」

「!」

左鈞直熱血沖腦,他說得這般自然而且不假思索,收拾起葯匣和水盆就走一邊兒去了,獨留著她悶在床上糾結。

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她這樣的……她?還是別的像她的女人?……呸呸呸,她瞎想些什麼,這不是自作多情么!轉而又想,常勝除了有時候太無賴了些,還真是個宜家宜室萬里挑一的好孩子啊。雖然是個小翊衛,可她絞盡腦汁想來想去,竟是覺得京中的那些個大小姐們都配不上他……一想到將來他會娶個驕橫跋扈的大家閨秀或者溫柔似水的小家碧玉,她都覺得萬分的受不了。那時候他定是寵別人去了,再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黏著她……這般想著,竟然覺得難過又悵惘……她胡思亂想,千思萬緒,腦子裡漸漸糊成一鍋亂漿,迷迷濛蒙就入了夢鄉。

半夢半醒間,似乎聽到「……這樣兒的天底下自然就一個,還能有誰……」然而她這一夜折騰,費心費神,也沒聽太真切,昏昏沉沉又睡了過去。

第一批佛郎機火炮一共造了三十二座。

在直沽,左鈞直親眼見到了內庫的神秘和強大。她亦是愈發覺得,雲中君是個異人。

據內庫的人說,如今的內庫,已經和當年的北極會堂所營事業大大不同,皆是因為雲中君在二十多年前,將北極會堂旗下的絲織、茶葉、瓷器、器具、馬場……等諸多商行店鋪一家不留地賣了出去,所得銀錢,全數贊作女帝軍資。

而如今,內庫悄無聲息隱匿於國庫之後,掌握著數個當年留存下來、與國家命脈息息相關的行業:軍火、軍械、礦冶、車船建造、水陸運輸等等。

地理志記載,直沽本是一片巨大無垠的荒郊灘涂。因為土地貧瘠多鹽,鳥獸不至,寸草不生,方圓百里幾無人煙。

左鈞直去時,卻見到漠漠平原之上,蒼茫風煙之間,巍巍然矗立著一座偌大城池,守軍林立,固若金湯。

城中俱是座座高大工廠。

烏金般的煤炭、礦石自水關一船船地運入,直達煉爐,傾斜如洪。爐中大火暴烈、火色通紅,焰高數丈,夜夜不熄。左鈞直站在幾丈之外,仍覺得炎焰襲人,不可直視。而另一端,熔化的礦液緩緩流入鐵渠,火山熔岩一般赤紅,偶有飛蟲迎光撲來,半空中即化作焦炭齏粉。

一個爐場中,光司爐的就有二三百餘人,掘鐵、燒炭的又各有三百餘人,一個個打著赤膊,身材精壯如牛,烈焰之側揮汗如雨。左鈞直從沒見過這般巨大的工廠,只覺得大開眼界,驚嘆不已。馬西泰亦是大為感慨,說本以為天朝冶煉之術不如西洋,沒想到內庫已有如此水準。

左鈞直道:「其實在百餘年前,天朝人煉鐵,並不得其道。人皆信鐵於五行屬水,名曰黑金,乃太陰之精所成,其神乃女子。傳說有一個姓林的婦人,丈夫欠了官鐵,便投身爐中,以出多鐵。所以早先煉鐵者往往於爐中投入女囚,現在雖早已不行此殘暴之事,但開爐時仍要祭祀涌鐵夫人。」

馬西泰咋舌道:「你們天朝,真是奇葩。」

大炮大功告成之日,明嚴到了直沽,親自察看佛郎機火炮之威力。

造炮一事,全由內庫軍火司操持,自始自終,不曾讓朝中其他官員知曉。明嚴這次來,除了林玖和隨身翊衛,也並未帶其他人。大炮演示發射時,左鈞直瞧見常勝隨在明嚴身側,不由得開心。一別兩三個月不見,竟是十分地想念他。大約是因為暗衛轉為明衛的緣故,穿著打扮雖不張揚,卻都透著皇家貴氣,愈發襯得他明潤若玉,風姿秀朗。常勝趁眾人不注意時,向她眨眨眼睛,做了個鬼臉兒,逗得她掩口而笑。

佛郎機火炮威力果然不凡。單炮凈重千餘斤,炮分母子,聲出如雷,勢大力沉,所擊之城牆、戰車、掩體,無不粉身碎骨。每一母炮之中,備有十數個子炮,每子炮中五百枚鉛彈,接連發射,輪流替換,加之西洋的瞄準鏡,一門佛郎機大炮抵得上百門老式火炮。裝備於關隘垛口,雖千軍萬馬難以靠近。

這一場演習十分圓滿,馬西泰、左鈞直、內庫工匠、冶煉工人等所有相關人等俱得重賞。近一年心血所聚,終告大成。左鈞直彷彿卸下了千斤重擔,渾身輕鬆舒坦。

夜中,明嚴駐歇於城中行宮,預備次日返京,恩准左鈞直、馬西泰乘坐御船一同返回。

這一夜左鈞直興奮不已,打點完行裝已是亥時,卻還是輾轉難眠。

折騰了半晌,將將入睡時,忽聽見外面一聲聲迭起的呼喝:「——行宮起火!——有刺客!」

左鈞直心中咯噔一聲,披衣而起,只見窗外行宮方向,果然火光大起,映紅了半邊天空。待出門去看,門口竟有黑衣翊衛守候!翊衛攔著左鈞直道:「指揮使有命,左大人乃軍機要害之人,不得出門一步,以免遭遇不測!」

左鈞直聞見那噼啪爆裂之聲愈來愈大,火焰一突突直衝蒼穹,不由得急道:「是怎麼回事?皇上是否安好?」

翊衛道:「左大人放心,皇上身邊自有林指揮使和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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